退朝的钟声余韵在朱红宫墙间盘旋,像一串被拉长的叹息,渐渐消散在廊柱的阴影里。
萧北辰跟着引路内侍,踩着被岁月磨得莹润如玉的青石板路,一步步走向御书房。石板缝隙间还凝着晨露,折射着清冷的天光,寒气顺着靴底悄然往上蔓延,与他袍服下未愈的旧伤隐隐相呼应。穿过三重宫阙,绕过栽着古柏的庭院,空气中龙涎香的气息越来越浓,那是独属于帝王书房的味道,清冽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御书房的门虚掩着,内侍躬身退下,萧北辰抬手轻叩三下,里面传来老皇帝温和却无波的声音:“进来。”
推门而入,暖意裹挟着龙涎香扑面而来。老皇帝已经换下了朝会时的十二章纹龙袍,穿着一身月白色常服,领口袖口绣着暗金色流云纹,正坐在窗下的暖榻上。榻边燃着一盆银丝炭,火苗安静地跳跃,将他鬓角的白发染得柔和了些。他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眉眼间的凌厉,看上去竟像个寻常人家安享天伦的老父亲。
“来了。”皇帝抬眼看向他,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随即指了指对面铺着软垫的座位,“坐。刚让人沏的雨前龙井,今年的新茶,你也尝尝。”
萧北辰躬身谢恩,依言在对面坐下。紫檀木的榻几光滑冰凉,他指尖刚触到茶杯,便感受到内里茶水的微烫。他没有去品那所谓的新茶,只是将茶杯轻轻放在几上,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安静地等待着。他知道,这看似寻常的父子闲话,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皇帝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口,茶盏与榻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没有立刻切入正题,反而漫不经心地问起江南的风土人情,问他这一路南下是否劳累,问他肩头的箭伤恢复得如何。语气平和,带着几分真切的关切,仿佛真的只是挂念在外征战许久的儿子。
“托父皇洪福,江南水土尚可,一路并无大碍。”萧北辰的声音恭敬平稳,没有半分波澜,“伤口承蒙太医院精心诊治,如今已无大碍,不影响日常起居。”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感恩,又不过多渲染艰辛。君臣有别,即便对方是生父,他也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
几句闲话过后,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香炉里的青烟笔直上升,在半空中缓缓散开,像一团解不开的迷雾。
皇帝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榻几上轻轻敲了敲,笃、笃、笃,节奏缓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他像是随口提起一般,说道:“你在外这大半年,京畿防务一直是刘老将军代管。他今年已是七十有三,精力终究不济,前几日跟朕递了折子,说年纪大了,怕是担不起这重任,想卸下这担子,回乡养老。”
萧北辰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茶水的热度透过瓷壁传来,却暖不了他骤然变冷的心。京畿防务是重中之重,刘老将军是父皇的心腹,更是他的恩师,素来硬朗,怎么会突然提出卸任?
他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垂眸的姿态,安静地听着,指尖的力道却在不知不觉中加重。
“朕想着,”皇帝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紧紧锁在萧北辰低垂的眉眼上,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你这次平定江南叛乱,立了大功,也该好好休养些时日。京畿防务关系重大,事务繁杂,甚是辛劳。不如先让兵部的李尚书暂代一段时日,等你养好了身子,再做打算,你看如何?”
李尚书是太子萧景渊的人,这几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入萧北辰的心脏。他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落进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的湖水瞬间将他淹没。
来了。
他就知道,这份御书房的“独对”,这份看似殊荣的恩宠,这商量的口吻背后,藏着的不过是授权与试探。父皇在看他的反应,看他是否会因功自傲,看他是否会对这明显的削权感到不满,看他是否还懂得隐忍。
萧北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寒凉与不甘。他松开握着茶杯的手,缓缓站起身,撩起袍角,双膝跪倒在地。冰冷的金砖透过衣料传来刺骨的寒意,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父皇体恤儿臣,儿臣感激不尽。”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真的对这个安排毫无异议,“京畿防务事关重大,李尚书老成持重,经验丰富,确是合适人选。一切但凭父皇安排,儿臣无有异议。”
说罢,他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额头触碰到冰凉坚硬的金砖,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顺从。
皇帝看着伏在地上的儿子,看了好一会儿。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放心,又像是惋惜,还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复杂。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起来吧。”
语气依旧温和,却少了几分刚才的随意。“你明白朕的苦心就好。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不必急于一时。朝堂之事,稳字当头。”
“儿臣明白。”萧北辰应了一声,缓缓站起身,重新坐回座位。他的动作依旧从容,只是刚才叩首时碰到的额头,还残留着金砖的凉意。
皇帝又端起茶盏,轻轻摩挲着杯壁,仿佛刚才只是决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而话锋一转,问起萧北辰在江南是否见到什么新奇的玩意,或是尝到什么特色的点心,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
萧北辰顺着他的话一一应答,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场关于兵权的交锋从未发生过。他说起江南的油纸伞,说起苏绣的精巧,说起太湖银鱼的鲜嫩,言语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兴致,却始终保持着分寸。
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皇帝脸上露出些许疲态,他揉了揉眉心,摆了摆手:“你也累了,回去好生歇着吧。府里的下人若是不够用,或是有什么需要,只管跟内务府说。”
“谢父皇关怀,儿臣告退。”萧北辰再次躬身行礼,然后转身,一步步朝着门口走去。他的步伐平稳,没有丝毫紊乱。
退出御书房,午后的阳光正好,刺眼的光线照在他身上,将亲王袍服上的金线照得熠熠生辉,却也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绝。他一步步走下汉白玉台阶,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背脊挺得笔直,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在书房里失去的不是京畿防务的兵权,而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之下,是冰封的河面。河底深处,暗流汹涌,翻涌着不甘、寒凉与隐忍。
父皇的“体恤”,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关怀,而是一把无形的锁,悄无声息地,就将他困住了。他立了功,却也成了父皇眼中需要制衡的对象。太子根基未稳,父皇需要为他扫清障碍,而他,便是那最大的障碍之一。
萧北辰抬眼,望向宫墙外那片湛蓝的天。天空澄澈明净,没有一丝云彩,像极了父皇深不可测的心思。他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这疼痛让他更加清醒——在这深宫高墙之内,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所谓的父子亲情,所谓的君臣之义,终究都抵不过权力二字。
他缓缓收回目光,转身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袍角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带着几分萧瑟。前路漫漫,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父皇的试探不会停止,太子的打压也会接踵而至。他能做的,唯有隐忍,唯有积蓄力量,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他心底的寒凉。御书房里的那杯雨前龙井,终究是凉了,就像那看似温热的父子情分,在权力的博弈面前,终究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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