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
从上次庭审结束到今天，整整七天没有消息。法院没打电话，也没发通知。林远每天早上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看邮箱，然后是手机短信。他不问别人，也不催法官。他知道有些事急不来。
这天早上，阳光照在律所走廊的地砖上，反出一道斜长的光带。林远穿着那件深灰西装走进法院大门，脚步平稳。安检口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示意。他已经来过太多次，面孔熟得不需要再核对证件。
他穿过走廊，推开法庭的门。
原告席的位置空着，等他坐下。他把公文包放在旁边，打开，取出文件夹和钢笔。钢笔轻轻放在桌面上，笔帽朝前，和桌沿对齐。这个动作他做过很多遍，像是某种习惯，又像是一种提醒——现在不是讨论的时候，是等待结果的时候。
企业主已经在座位上。他穿了一件深色夹克，头发比三个月前白了些。他看见林远进来，点了点头，没说话。两人之间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寒暄。他们都知道今天要听什么。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九点整，书记员走进来，站定位置。几秒后，审判长从侧门出现，坐上高位。全场起立，又坐下。
法庭安静下来。
审判长翻开案卷，纸张翻动的声音很轻。他调整了一下眼镜，开始读判决书。
“本案经审理查明……”
林远没有低头看材料。他的手放在桌面上，掌心向下，手指微微收拢。他盯着审判长的脸，听每一个字的发音。
“被告企业通过设立多家名义公司，签署虚假技术服务合同，将本应支付给原告的技术转让费用转移至实际控制账户……该行为构成通谋虚伪表示，依法认定为无效……”
旁听席有人轻轻吸了口气。
林远的视线没动。
“经查证，涉案资金流向清晰，三家公司法人签名高度一致，服务器管理权限重合，且有通话录音佐证操作惯例……上述证据形成完整链条，足以认定其规避监管、损害对方合法权益的事实成立。”
企业主的手慢慢握紧了文件夹边缘。他的指节泛白，肩膀绷着，像是在用力压住自己不让动。
“据此，本院判决如下：被告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五日内，向原告支付经济损失赔偿金八百六十二万元，并承担全部诉讼费用；同时，在全国性行业媒体上刊登致歉声明，持续不少于三个工作日。”
审判长顿了顿，继续说：“如不服本判决，可在判决书送达之日起十五日内提起上诉。但本案基本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建议慎重考虑。”
话音落下，整个法庭静了几秒。
然后，掌声响了起来。
起初是一个人，坐在后排。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有人站起来鼓掌，有人只是用力拍着手掌。声音由小变大，逐渐铺满整个空间。这不是喧闹的欢呼，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认可，带着压抑太久后的释放。
林远仍坐着。
他听见掌声，也看见周围的人在动，有人回头，有人笑着点头。但他没有转头，也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还停在审判席上，看着那份被合上的判决书。
八百六十二万，不是数字。是三个月的调查，是几十份调取函，是上百小时的录音重听，是一条一条画出来的时间线贴满墙壁。是他父亲当年没能走完的路，现在他走到了终点。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嘴唇几乎没动，胸口却松了下来。
企业主侧过头看他。眼睛红着，嘴角微微抖了一下。他想说什么，最后只重重地点了下头。
林远看了他一眼，也点了下头。
两人谁都没说话。
掌声还在继续。媒体席那边有人举起手机拍摄，闪光灯亮了一下。旁听群众中有认识林远的，低声议论着“那个年轻律师”“查得真细”“硬是把壳公司拆开了”。
书记员开始收拾记录本。审判长起身，法槌落下的声音清脆。
林远伸手摸了摸袖口。那里有个小孔，是早年裁缝店别针留下的。布料磨得有些毛糙，但他一直没换这件西装。它陪他走过第一次开庭，也陪他走到今天。
他把钢笔收回口袋，动作很慢。金属夹子擦过布料，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企业主终于开口：“林律师。”
声音不大，但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晰。
林远转头看他。
“谢谢你。”他说，“我真的以为……这事没人能管。”
林远没回答。他只是把手放在文件夹上，轻轻按了按封面。上面印着律所的名字，边角已经磨损。
“我也没想到能走到这一步。”他说。
企业主笑了笑，眼角皱起。他低头看了看判决书复印件，又抬头望向审判席的方向。
“可你一直没放弃。”他说，“哪怕所有人都说算了吧。”
林远没接话。他知道有些人说算了吧，是因为见过太多败诉；有些人说算了吧，是因为怕惹麻烦；还有些人说算了吧，是因为习惯了输。
他不想习惯。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其他案件的当事人陆续进场。隔壁法庭已经开始新一轮开庭。这边的掌声渐渐停了，人群开始散去。
林远坐着没动。企业主也没走。他们像是被留在原地，而世界在周围流动。
书记员走过来，在他面前放下一份签收单。林远拿起笔，写下名字。笔画平稳，没有迟疑。
签完字，他合上文件夹，放进公文包。拉链拉好，手搭在包带上。
阳光从高窗斜照进来，落在对面墙上的法院徽章上。金属表面反射出一点光，晃在他的眼睛上。
他眨了一下眼。
就在这时，企业主忽然站起身，转身面向旁听席。他举起右手，掌心向外，像是要拦住谁。
林远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
一个人影站在后排出口处，穿着深色西装，戴着银边眼镜。那人没有走近，也没有离开。他就那样站着，看了林远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林远认得那张脸。
他没动，也没叫住对方。
只是手指在公文包带上多绕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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