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两京十三省,诸省分设行政、司法和军事三司,互不统属,各对中枢负责。
承宣布政使司是地方最高行政机构,简称布政司,上承户部,下辖府州县,主管民政。
提刑按察使司是地方最高监察机构,又叫按察司,上接都察院,下辖府州县,负责司法和监察。
都指挥使司是地方最高军事机构,又叫都司,上承五军都督府,下辖防区诸卫所,类似后世军区。
大明卫所并非单纯的军事组织,而是寓兵于农,兵农合一,性质如同后世建设兵团。
比如立国之初,上命天下都司卫所修治城池,内地不少州县其实就是卫所演化。
嘉靖年间,倭患渐起,屠掠东南沿海,江浙诸郡地滨江海,受害尤深。
苏州卫左千户所士卒因是受命,移驻府城,防御倭寇。
千户官署附近有菜市,张昊听那菜市屠户吹嘘,说军户们年节都要来照顾他生意,当即便让胖虎付账。
“送十口净豚过去,不够啊,活的有木有?
那就赶活的去,就说江阴张秀才路过,特意来看望众位兄弟,我稍后就到。”
豚即猪,我大明朱皇帝嫌杀猪不吉,百姓因此呼猪为豚。
在街市大肆采购一回,张昊迈着四方步,背着小手,施施然前往千户所官衙。
所里上番的百户老钱点午时卯,吃过饭正在堂上打盹,总旗余升突然噔噔的跑进来,大叫:
“稀奇稀奇,大哥大喜啊!”
老钱被吵醒,揉揉眼角芝麻糊,见余升眉开眼笑,嘴咧的瓢一样大,怒道:
“大什么喜,你要把老婆献给我?”
余总旗依旧乐不可支,“外面送来恁多好货,院子都堆满了,有人付过银钱,不是大喜是甚?”
“千户老爷吩咐的?没有?唐老鸭抽风了不成?又不是年节,采买货物作甚?”
老钱吃惊不小,忙去前面查看,一路问个不停,越问越糊涂。
前厅大院和两廊货物成堆,十来头生猪嗷嗷叫,都快变成集市了,不明所以的士卒拉着送货商贩不放,乱糟糟好不热闹。
老钱目瞪口呆,喝问伙房大厨唐老鸭:“老爷让你采买的?”
唐老鸭摇头不迭,“我不晓得啊,所里上番的平时才多少人,要买也不会恁多呀?”
余总旗喜滋滋道:“管他恁多干甚,送货的说是江阴张秀才,其余一概不知,大哥,兄弟们肚子里缺油水呀,这等好事哪儿找去。”
“这是啥地方?让送货的滚蛋,你个死砍头短命奴才,换值的都走了,你不去带班,留在这里作甚?滚!”
老钱骂走心腹旗官,嫌佩刀碍事,解下递给亲随,到处翻检一圈儿。
各种生熟吃食,还有鞋袜成衣,都能开个杂货铺子了,并没有可疑物品。
亲随搬来椅子放树荫下,老钱皱着眉头尚未落座,大门外一个值守士卒跑进来禀道:
“送酒的来了,乖乖,二十多担!”
老钱心里犯嘀咕,伸手要了腰刀,去大门口观望。
张昊跟着酒楼伙计来到千户所,只见衙署大门口站着一个便袍武官,手提腰刀,腰间革带饰有乌角,不知是千户还是百户,上前施礼道:
“学生江阴秀才,家叔忝为杨舍守御所千户,因家人在这边做芙蓉皂买卖,需要人手押送货物回乡,就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冒昧前来,送上些许土仪,作候问之礼。”
“我还纳闷是谁闹的这一出,小秀才叫我老钱就行,天热,快入内叙话。”
老钱见这孩子一身儒衫,还是江阴守御所千户亲眷,关键是出手如此阔绰,戒心当时就放下了,忙下来台阶伸手相邀。
“学生不敢,老叔请。”
张昊跟着老钱进所里,到一间偏厅坐下。
看屋里摆设,应该是军官们轮值休息的地方,一个士卒提了大茶壶进来。
张昊端茶碗吹吹漂浮的碎茶叶沫子,先扯淡。
“我们那边卫所田地差不多都租了出去,过来路上,见这边还有军户在田里忙活,大肉天热不耐久放,大伙农忙辛苦,打打牙祭也好。”
“老沙那边我知道,虽说要兼顾靖江与江阴两处江防,不过他单独在外,不用看卫指挥衙门那些老爷们的脸色,日子比我们好过。
这边势豪大户太多,右卫因田地与地方龃龉不合,我们左卫老爷宁肯自己屯田,也不愿吃租,日子过得清苦,劳秀才破费,着实承情。”
老钱感谢一番,试探说:
“老沙是蜀地人,秀才一口好官话,吴语也少,倒是奇怪?”
就怕你不问,张昊笑道:
“学生老家北直隶,家父宦游,现任常州知府,我从小随家人来这边,北地口音依旧难改。”
你娃子一直在逗我玩是吧!怪道一个小孩子有这般气势。
老钱“哎呀!”一声,慌忙起身告罪。
张昊赶紧避让,把他按进藤椅里。
“老叔你要是客气就见外了,沙千户时常跟学生开玩笑,从不讲那些繁文缛节,我从小调皮,最爱去卫所玩耍,就是觉得这里像家一样。”
老钱是六品百户,比知县还高一级,奈何大明文贵武贱,眼见知府公子这般客气,还要与他攀交情,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二人都存着结交心思,聊的就比较深入了。
张昊专捡那些关乎大头兵切身利益的事说。
大明无论沿海九边还是内地卫所,既然屯田,那就和农户别无二致,薪资福利牵心扯肺。
说起这些事,老钱大倒苦水。
其实老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大明军户世袭,武官亦然,天生自带金饭碗。
而且卫所军户、刑名、钱粮、教育等自成一系,虽与地方体系交叉,却互不统属。
老钱此类世袭军官,实质是地方势豪大户的一份子,侵吞军田、克扣军饷乃基操。
至于军卒,跟地主家长工似的,朝廷有规定,卫指挥、同知、佥事只能取四人做勤务,实际上,下级都是将官仆役。
地方各级文官衙门遇有差事,也来借调军兵,不仅文武官员把他们呼来喝去,甚至连张秀才也能使唤这些廉价劳力。
张昊问起胡总督清倭的事,老钱直摇头。
去年倭寇头目汪直率众盘踞舟山,志在互市海贸,胡大帅想要抚剿并举,分化其势。
也不知道咋整的,硬是把汪直忽悠上岸,推杯换盏,诸事敲定,汪直喜滋滋游览故地。
不料江浙巡按王本固突然跳出来截胡,把汪直捉拿下狱,上疏弹劾胡大帅通倭纵寇。
汪直义子茅海峰大骂胡大帅背信弃义,与官军死磕,战事一直没断过,官兵死伤惨重。
“来苏州之前,我去办关凭,听衙门书吏说,不但江浙卫所精兵被抽调前线,我们常州民壮也被征召,跟着兵备副使王崇古去了宁海,一场大战怕是躲不掉啊。”
老钱见小秀才有些事比他知道的还详细,也不隐瞒,敞开话匣子猛喷。
“自打闹倭寇,哪一年不打仗?宁波府那边一直没消停,好在倭狗没了主心骨,早晚要散。
岑港现今最多四五千倭寇,他们火枪比咱厉害,朝廷限期破敌,一战就死了小两千。
农忙前伤病送回来,每个所里都死了人,战兵不够用,只能抽屯军顶上······”
二人正聊着,大院里又是一阵聒噪,城防换值的官兵回来了。
老钱出厅交代东门下值的旗官:
“肉菜留下,活豚送老营,其它先放东院仓库。”
张昊拱手作别。
“老叔,押运的事就拜托你,用人时候再来叨扰,还望转告兄弟们,不会让大伙白忙活。”
“贤侄放宽心,交给我好了。”
老钱送到大门外,望着小秀才上了轿子,笑眯眯回院。
指挥手下收拾货物的王总旗凑过去,咽着口水道:
“大哥你看那一担,上好的扬州雪酒,没二十两银子绝对不中,咱给织造太监押私船,特么累死累活,何曾尝过这种甜头?”
“再胡咧咧看老子不收拾你,那边的人咱得罪得起?叫唐老鸭把豚坐蹲砍下来,连带那担扬州雪,一并送去千户老爷府上。”
午后赤日高悬,清风难觅,坐在轿子里活像上蒸笼,能闷死个人。
快到齐园,坐在路边柳荫下的两个乞丐突然爬起来,扬手大叫:
“轿中可是张秀才?”
“小人有事相告!”
老李闪身挡在轿前,见那二丐骨瘦如柴,脚步虚浮,不像匪类。
“为何拦轿?”
“小的在三眼桥码头讨生,有个好心的赫大爷赏了小的一钱银子,要小的来报信。”
其中一个老乞丐急急诉说,指着同伙怒斥:
“这厮贪图赏银,尾随小人过来,再不肯走!”
“你胡说!赫大爷也赏了小人银子,否则我才不会守在这里!”
两个乞丐各执一词,破口大骂。
老李喝道:“别吵!都有赏银,赫大爷可是面肥须短大嘴巴,芝麻底青纱直缀打扮?”
二丐纷纷摇头,一个疑惑道:
“莫非这位小公子不是张秀才,赫大爷小胡子精瘦短打扮,说是只要来这边,告诉张秀才钞关鱼鳞渡,就有赏钱。”
老李盘问一番,掏钱打发了二丐和轿夫。
路边有茶楼,说书人在大堂里讲岳家将,三人进去坐了,商议一回,让胖虎回齐园查看。
“齐家人若是追问,就说小爷我游兴大发,要去灵隐寺烧香拜佛!”
盏茶的工夫,胖虎便带着行李包裹回来了。
“少爷,小赫不在客院,那两兄妹也不见了,门房说那两兄妹离开不久,小赫随后也出门了,走了大约有半个时辰。”
钞关就是运河收费站,张昊向那些茶客打听鱼鳞渡在哪儿,竟然没人知道,怪哉。
他跑了几家铺子才打听明白,鱼鳞渡在宁波府奉新县,京杭运河支流直达定海港,途经鱼鳞渡,定海东边不是别处,正是舟山群岛!
齐白泽派幺娘兄妹去战场,很可能是给倭寇送情报,这条老狗真的要劫狱救汪直?
不过这终究只是猜测,就算让老李去逼问齐白泽,关系家族存亡,人家死不承认咋办?
最关键的是,他的银子尚未到手,若走到逼问这一步,此行铁定是鸡飞蛋打一场空。
“走,去舟山!”
张昊咬牙切齿起身。
老李急道:“少爷不是还要谈生意么?小川已经去了,咱们等他回来就行,万万不能犯险啊!”
张昊安慰道:“不是去犯险,咱们接应一下赫大哥,长这么大,我还没有看过海呢。”
他心里有数,赫小川跟去没用。
幺娘武艺他见过,此女的兄长只会更厉害,他怀疑小赫跟踪到半路,就会被人家嘎了。
那兄妹二人显然是齐白泽的箭,箭已离弦,现在就是宰了齐白泽也没用。
此事牵涉倭狗,他无法置若罔闻,好在有老李护驾,追上去或许可以相机行事。
拿定主意,他也不嫌热了,出茶楼便叫了一乘轿子,直奔码头。
老李干着急没办法,少爷虽小,认真起来他不敢冒犯。
再看胖虎,只会苦着脸,连屁都不敢放。
三人乘船出水门,入漕河一路向南,渐渐能感受到民间风声鹤唳的味道,巡检关卡也越来越多。
每遇关卡,张昊就把襕衫大头巾套上,着实体会了一把功名在身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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