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娘扎着男子发髻,脑门儿上缠着灰布,短衣草鞋,脏兮兮活像个进城的乡下呆小子,与当日去江阴绑票的骚包装扮迥异。
她跟随大兄绕过花石小景,转曲径,打眼就看见西边馆院月门处的张昊,惊得她瞪眼环视左右,怀疑自己是否来错了地方。
做乡民路人打扮的崔大郎同样吃惊,脚步不由得一顿。
引路下人左瞧右觑。
“崔管事,这位张公子是老爷贵客,你们认识?”
“在此地候着。”
崔大郎给妹妹使个眼色,也不理会那下人,转曲径上了连接水榭的亭桥。
张昊呲着大白牙笑盈盈叫姐姐,幺娘视若无睹,径直进院入厅。
扫过那些尺幅盆景,眼神落在铁梨天然几上的点心盘子,挠挠鼻尖入座。
婢女奉上茶水,见这个乡民打扮的女子眼神不善,勾头退了出去。
张昊歪靠椅子扶手,隔着茶几献上一脸亲热加思慕的甜笑,眼巴巴滴望过去。
他已代入亲人模式,绑架应激障碍综合症提醒了他,自己好像叫过对方师父。
对方没反驳,那就是默认,当然,大伙都爱面子,只要你不动粗,我绝不会提。
幺娘被他的白痴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你在这里做甚?”
“老齐欠我银子,我来讨债要账,姐姐你呢?链甲可还合身?”
张昊把点心碟子往她那边推推,还贴心滴拈一块儿递过去。
“姐姐,这个豆沙糕好好吃。”
幺娘杏眼冒火,面皮发烫,不过她的肤色与之前相比,晒得更黑了,脸红也看不出来。
“我问你话,你怎会在此?!”
张昊瞪大了眼珠子,貌似不解。
“不是说了么?老齐欠我银子呀?你、你莫非还想打我?小心我告诉老齐!
又不是找你要链甲,你急个甚?这都豆沙糕真的好好吃,不信你尝尝。”
手里的豆沙糕塞自己嘴里,他又拿了一块儿递过去。
二人大眼瞪小眼,幺娘脸上的凶戾渐渐消逝不见,蹙眉接过豆沙糕。
厅外的烈日快要爬上中天,甜香扑鼻而来,她忍不住张嘴咬了一口。
张昊心说果然,你怕齐白泽,陪着她一边吃糕,一边绞脑汁,多少能推敲出一些东西。
倭国多银矿,货币却是大明铜钱,这不是秘密,绑匪盗冥器自然是铸钱。
东南沿海走私猖獗,丝绸、铜钱运到倭国或南洋诸国,妥妥的暴利。
沿海百姓都不顾性命的参与其中,何况江南丝织业翘楚齐白泽乎?
朝廷禁海,大力清倭,最急的无疑是齐白泽之类的大作坊主兼走私商。
从身份和实力上来看,幺娘与齐白泽没有可比性,却能登堂入室,凭什么?
显而易见,这群绑匪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武力,双方很可能是雇佣合作关系。
他觉得自己的推演逻辑自洽,既然有了真相,如何自救便好办了。
目前国际大环境恶劣,走私内卷严重,你们跟着老齐卖命打工不划算啊,何不跳槽?
“姐姐,你怎么不去找我玩儿,我还有一把火枪想让你看看呢。”
张昊记得她收集成瘾,殷勤递上茶水。
幺娘无语之极,迟疑一下接过茶盏,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来。
“火枪我听说过,这可是好玩意儿,你愿意借我玩?”
“那不行,最多在我家玩,不能带走,除非······”
张昊的眼神从她脸上,划向外面廊下侍立的婢女,又落到曲线优美的轩式天花,观天蛤蟆似的做思索状,猛地一拍玫瑰椅扶手。
“你来我家如何?我亲戚要开镖局,急缺人手,月银给你五十两咋样?有钱你就可以买火枪玩啊,我也是托人买的。”
幺娘嗤之以鼻,只当傻小子说胡话。
“家里农忙,闲下再说吧,老齐真的欠你钱,你骗我吧?”
“他真欠我银子,芙蓉皂知道吧?”
张昊又递给她一块豆沙糕。
幺娘吃相实在不咋滴,闻言一脸迷糊。
张昊瞅瞅她的黑红素面,原谅了这个土妞对潮流的无知,挤挤眼,贼兮兮小声说:
“姐姐,你们是不是准备干一票大的?”
“胡说八道!”
幺娘瞬间变脸,觉得这小子简直不可理喻,不过她心里的担忧反而消散一空。
眼前的小兔崽子,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纨绔,那副甲衣多半不被他放眼里。
至于他为何出现在这里,可能是齐老狗巴结他老子,肯定如此,错不了!
念头通达,食欲顿时上来了,当即呼喝下人添茶,接着吃点心,再不搭理他。
张昊见她态度转冷,很快就回过味儿,自己的一番口舌,纯属浪费感情。
初见的第一印象太强大了,地主家的傻儿子,大概就是她对自己的看法。
外面传来说话声,幺娘歪头看一眼,起身就走,张昊跟着来到月门外。
传说中大名鼎鼎的江南丝织业翘楚,盛源号齐大东主终于露面了。
一个戴着网巾,胡须花白,相貌和蔼,殷勤送客出园的老人而已。
“姐姐你住哪儿啊?有空我去找你玩儿。”
张昊见她招呼不打就走,忍不住恶作剧,扬手呼喊。
幺娘一个趔趄,满头黑线。
张昊这一嗓子的回头率超高,路过花石小景的几人中,有个穿着儒生大袖衫的家伙,眼神犀利,颇有后世堂口白纸扇的江湖味儿。
齐白泽朝张昊遥遥拢手见礼,把客人送到桃花沜腰门停步,挥退奴仆,进来西客厅拱手赔罪。
“说吧,你想咋整,皂方我带来了,银子呢?”
张昊大喇喇坐着没动,点点自己脑袋,方子在此,都是明白人,别整啥弯弯绕。
他这会儿已经想通透了,胆气复生,老齐根本不敢拿他咋样!
特么家财万贯,子孙满堂,敢杀知府公子?哼、借你十个胆子!
“小官人当真快人快语,今日得见大名鼎鼎的江南才子,老朽幸甚,惭愧、惭愧啊。”
齐白泽爽朗大笑,仿佛一个豪迈开朗的长者。
“银子老朽早已备妥,小官人勿虑,再三邀你南下,主要是渴见皂方主人。
二者,方子虽在少数人手中,有人难免见利忘义,坏了规矩,我想听听小官人看法。”
张昊点点头,这是客户正当要求,确实是一心要见他的理由,不过还有一点说不通,你特么为何又借故避而不见?
“大伙斥巨资买方,又签字画押,相信没人会坏规矩,不过老叔说的在理,不可不防。
试问,丝织能有行会,皂业又何尝不可?大伙得空聚一聚,我相信,达成共识不难。
约有明文,我不能损害大伙利益,除非有人敢违约,这是大前提,老叔大可放心。”
齐白泽捻须颔首,深感老莫的消息没错,眼前小儿,绝非易与之辈。
他之所以买断江南经销权,正是为了掌握定价权和话语权。
成立皂业行会,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会首舍我其谁,如此才能应对权贵伸手。
芙蓉皂必将大行天下,这笔买卖虽然划算,可他手中银子已被丝绸套牢,因此生出用号票做定金的法子。
说到底,二十万大银换来一张纸,还要允许外人入伙,对他而言,不啻剜肉剔骨之痛。
眼下一半秘方、一半市场在手,他若卖方,也能换来金山银海,可恨之处就在这里。
汪直落网,海贸生意有倾覆之虞,皂方是他的后路和再起的希望,岂能流落他人之手!
他思前想后,忍不住想做些什么,奈何猿飞润二昨晚空手而归,还受伤了。
此事给他提了个醒,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风头不对就要果断收手,以待将来!
“大概是十年前,老朽有幸,在京师见过令尊一面,岁月匆匆,而今贤侄业已长大成人,我见你和铭中投契,心下甚慰。
铭中爱读书、肯上进,就是性子有些绵软,我学识浅薄,垂垂老朽,以后还望贤侄多多看顾他一下,老朽这里先行谢过。”
齐白泽感慨一番,说着起身作揖。
张昊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晃荡几个来回,还以为对方想拉扯关系杀价呢。
赶紧离座避让称罪,连称小子不敢,接着把小书呆子一顿猛夸,保证照顾云云。
老少两个假惺惺做戏,好一番客套。
张昊听到对方询问要号票还是现银,脱口道:“现银!”
二人商议妥当,张昊告辞回客院。
老李三人在廊下聊天,小赫见他笑眯眯进院,说道:“少爷,你猜谁住隔壁院儿?”
张昊一愣,“幺娘没走?咳、就是绑我那个女贼?”
“原来少爷知道,两兄妹方才吵起来,那女的大哭大叫,又是倭寇、又是官兵什么的,胖虎去偷看,这才发现是他们,少爷,姓齐的绝非良善!”
“通番走私者,无有良善之辈,老齐无非是不亲自出海。
至于那些为非作歹的假倭海盗,说穿了,就是给老齐这号人打工。
汪直、徐海之类,其实是从打工仔熬成了大财主,有了讨价还价的实力和本钱。”
张昊坐进椅子里,琢磨小赫适才所说,倭寇、官兵?齐老狗面见幺娘兄妹,想干甚?
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索性抛开,把银子弄到手才是当务之急!
“赫大哥盯住隔壁兄妹俩,我去趟卫所。”
出齐园来到街上,张昊忍不住又胡思乱想起来,甚至代入齐白泽身份,去猜度对方心思。
清倭是朝廷头号军国要务,北边的鞑子只能靠后,毕竟打不过人家。
之前谈生意时候,齐白泽要他照顾小书虫,难道是交代后事,真要干一票大的?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连跑几个茶楼打探消息,没有任何关于盛源齐家的风闻。
别的小道消息倒是听了不少。
什么胡总督儿子游山玩水,各地官员逢迎,结果在淳安被海瑞治住毛病了;
什么曾经的江浙提督赵文华、得罪义父严阁老,肠破肚烂,死的好不凄惨;
更多还是民间喜闻乐见的某某老汉扒灰,谁家妇人偷汉子之类的狗屁倒灶事。
眼看晌午,三人随便找了个酒楼。
饭菜上来,张昊问小二几句,发现是个地理鬼,赏了一钱银子,让其播报苏州新闻。
小二哥口若悬河,从芝麻讲到西瓜,最后抛出压轴大戏:
自封徽王的大倭寇汪直杭州落网记。
小二从胡大帅计擒汪直家小说起,中途歪楼到江南名伎、昆曲大家王翠翘身上。
王大家是富商罗龙文妻子,不幸被倭寇掳走,成了寇首徐海的压寨夫人。
这徐海原是杭州虎跑寺和尚,眼红族叔通番发财,也投奔怒海了。
在王大家劝说下,徐海归正,孰料胡大帅背信杀了徐海,王大家愤而自尽。
“小公子,这都是因为罗龙文狗贼哄骗了王翠翘,才会如此啊!”
小二哥的眼泪说来就来,显然是那位江南娱乐圈儿顶流王大家的真爱粉。
胖虎心思全在饭菜上,吃得满嘴流油。
老李已经填饱肚子,默默饮茶,面无表情。
污蔑胡大帅背信弃义,小二哥三观不太正,不过张昊还是点点头,肯定了劳动人民的朴素价值观。
罗家墨锭享誉大明士林,罗龙文是名人,他难免好奇,多问了几句。
原来罗龙文是胡大帅幕僚,因此去忽悠旧妻王大家,让她劝说徐海归顺。
徐海被胡大帅宰掉,罗龙文渣男无情,得鱼忘筌,并没有与王大家再续前缘。
张昊认为王大家不会因此自杀,毕竟失节在先,想死早就死了。
他追问小二,闹了半天,王翠翘之死竟与胡大帅有关。
胡大佬把王翠翘当成物件,许给帐下一个土官,王大家羞愤情绪直接拉满,选择了自杀。
“王大家命运多舛,痛哉!”
张昊感慨一句,满足好奇心的同时,严重怀疑齐白泽召集悍匪幺娘兄妹,是为了营救汪直。
他又追问小二,汪直是如何被抓的。
可惜小二只知汪直在杭州被抓,茅海峰为救义父与官兵对垒岑港,其余一概不晓得。
他觉得老李擒下幺娘兄妹不难,前提是先把银子搞到手,然后再活捉二人审问,查案顺便一雪前耻,就酱紫!
谢过小二哥,三人出酒楼去左卫千户所。
张昊来苏州之前,考虑过如何应对现银支付。
江南标布衣被大明,所谓标布就是好棉布,可染可漂,结实耐穿,深受军民喜爱。
车船日夜南北货卖标布,路途遥远,盗贼窥伺,民间有标客押运,官方有标兵。
标客即老刀此类,标兵并非押运标布得名,而是这些士卒属于将官麾下亲兵精锐,忠心耿耿,押运重要物资的担子,自然落在标兵肩上。
他打的就是官兵主意。
喜欢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