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力闭上眼睛,将梦境中那辉煌景象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不能想,不能再想了。
想得越多,只会越发痛苦。
况且……
她蜷缩着,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许多年前,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
她记得那刺骨的寒风,刮在只穿着单薄破衣的身上,冻得她浑身青紫,只能蜷缩在破庙的角落里,靠着一点点干草取暖,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她记得那灼人的烈日,晒得她头晕眼花,嘴唇干裂出血,拖着虚软的腿沿街乞讨,却往往一整天也讨不到一口吃的,饿得前胸贴后背,只能靠喝水填肚子,看着酒楼里飘出的饭菜香气,偷偷咽着口水,那滋味比饥饿本身更磨人。
她记得那些鄙夷嫌弃的目光,记得被恶狗追咬的恐惧,记得生病时无人照料,只能硬扛过去的绝望……
那时候,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奢望。
能有一口馊饭,一件能蔽体的破衣,一个能遮风挡雨的角落,便是天大的幸运。
是夫人。
是夫人心善,准许雪玲姑姑将她带回府里,给了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在这里,她再也不用担心冻死,饿死。
她有了干净温暖的床铺,有了按时发放的、足以让她吃饱穿暖的月钱,有了遮风挡雨的屋檐,还有了雪玲姑姑这样给予过她温暖的人。
若不是夫人垂怜,她碧桃,如今怕不是早已成了一具无人问津的枯骨,被野狗拖去,或是被草席一卷丢去了乱葬岗,哪里还能在这里,为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而伤春悲秋?
奴籍又如何?
至少,她活下来了,而且活得比外面许多挣扎求生的平民百姓还要体面些。
夫人是宽厚仁善的。
府里的老人都说过,到了年纪,只要安分守己,夫人大多会开恩放出去,归还身契,许她们自行婚配。
到时候,她入了夫家的户籍,便是正正经经的良民了。
照样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谁又能瞧不起她?
眼下在府里,她每月的月钱,只要她仔细些,节省些,一年年攒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足够她日后置办些像样的嫁妆,或是傍身之用。
若是她再努力些,将夫人交代的差事办得越发妥帖,讨得夫人欢心,月钱再涨上一番,那日后更是吃喝不愁,甚至还能略有盈余帮扶未来的小家。
她应该知足。
应该顾着眼下。
应该把心思都放在如何做好本分,如何伺候好夫人,如何应对好后日的谢府寿宴上。
那才是她实实在在的前程,是她能抓住的东西。
那些虚无缥缈的宫城、女官……
就像张嬷嬷说的,离她太远太远了。
想多了,不过是徒增烦恼,自寻不快。
碧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将胸腔里那股不甘和郁结都随着这口气排解出去。
她慢慢松开紧紧蜷缩的身体,重新躺回枕头上。
窗外的天色,已经透出了鱼肚白的微光。
心头的波澜,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她闭上眼,不再去想那遥不可及的梦,而是开始在心里默默回顾张嬷嬷教导的礼仪要点,思忖着寿宴上可能遇到的情形,以及……该如何将二少爷那几件催得急的新衣,尽快赶制出来。
日子总要往下过。
路,也要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
想通了这些,她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绵长,带着一丝疲惫后的释然,沉沉地睡去了。
这一次,再无梦境侵扰。
……
翌日清晨,碧桃是被窗外鸟儿清脆的鸣叫声唤醒的。
她睁开眼,望着头顶熟悉的帐幔,昨夜那场大梦带来的惊悸,已然消散了许多。
她起身,梳洗,换上衣衫,对着模糊的铜镜练习了几遍得体的微笑,确认眼底再无波澜,这才打起精神,往正房去伺候夫人起身。
锦瑟院正房内,薛林氏刚由小丫鬟伺候着梳完头,正对镜自照。
见碧桃进来,她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见她眼下虽还有些许青影,但精神尚可,举止也比前些日子更多了几分沉稳的气度,不由得微微颔首。
“夫人万福。”
碧桃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清亮。
“嗯,起来吧。”
薛林氏笑了笑,随口问道。
“昨日跟着张嬷嬷,可还吃得消?我瞧着你像是又清减了些。”
碧桃垂首,语气恭谨。
“谢夫人关怀,奴婢吃得消。嬷嬷教导严厉,是为奴婢好,奴婢不敢懈怠。”
正说着,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薛允琛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他一进来,也不看旁人,径直冲到薛林氏面前,语气带着几分不满和别扭。
“母亲!您管管针线房那些人!做事拖拖拉拉,我前儿吩咐的护腕,到现在连个影儿都没见着!还有……”
他话锋一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垂首侍立的碧桃,又飞快移开,声音里带上了他抱怨。
“…还有某些人,答应了的事儿,怕是也忘到脑后跟去了!”
薛林氏对自己这幼子的莽撞早已习惯,只微微蹙眉,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歪斜的发带。
“你这猴儿,一大早的又嚷嚷什么?没个正形!针线房自有她们的章程,你那护腕又不是什么急用的物件,催什么?”
她说着,眼风轻轻掠过碧桃,见她依旧低眉顺眼,纹丝不动,心中了然,又转向儿子,故意板起脸。
“还有,你说的‘某些人’又是谁?怎地说话含含糊糊,尽学些混账话!”
薛允琛被母亲点破,俊脸微微一红,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道。
“儿子哪有含混!就是…就是有些人答应了给儿子做新衣裳,这都多久了?连个线头都没见着!莫不是瞧着儿子好性儿,故意怠慢?”
碧桃心中暗叹,知道这位小祖宗是又来催衣裳了。
她不敢抬头,只将身子伏得更低些,声音平稳地回道。
“二少爷明鉴,奴婢不敢怠慢。只是近日奉命学规矩,不敢分心。待谢府寿宴一过,奴婢定当尽快为二少爷赶制。”
薛林氏闻言,真是哭笑不得,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高半个头却仍带着十足孩子气的儿子,伸出指尖轻轻戳了一下他的额头。
“你啊你!整日里惦记这些针头线脑的小事!你三弟的衣裳是赶着要穿,碧桃日夜不休地做出来,那是本分。你的衣裳堆了满柜子,晚几日穿又能如何?倒跟个小孩子似的争起这个来!我看你是愈发混了,一天天的没个正形!”
薛允琛被母亲数落,脸上有些挂不住,尤其是当着碧桃的面,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又涌了上来。
他哼了一声,别开脸,嘴里嘟囔着。
“儿子才没争…就是觉得她办事不上心…”
“不上心?”
薛林氏挑眉,语气带着调侃。
“我瞧着碧桃为了学规矩,身上都快被张嬷嬷打脱一层皮了,这叫不上心?倒是你,整日里舞刀弄枪,心思却越发孩子气了!我可告诉你,方才你父亲还问起你,说抽查了你这几日的骑射功课,倒是精湛了不少,可见是下了苦功的,怎么这心性反倒不如从前沉稳了?”
提到父亲抽查功课,薛允琛神色稍正,但听到后半句,又有些不以为然。
“儿子武艺精进,那是应当的!至于心性…儿子觉得挺好!”
“好什么好!”
薛林氏嗔怪道。
“你父亲夸你箭术力道、准头都大有长进,一套枪法也舞得虎虎生风,颇有章法。可他也说了,练武之人,重在心境。你这毛毛躁躁的性子,若遇上真正的高手,空有一身力气和技巧,心境不稳,便是最大的破绽!”
薛允琛抿了抿唇,没有反驳。
父亲薛老爷虽平日公务繁忙,但于子女教育上从不松懈,尤其对他这偏好武事的次子,要求更为严格。
父亲的话,他向来是听的。
薛林氏见他听进去了,语气缓和下来,带着慈爱。
“琛儿,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学着稳重些。无论是读书还是习武,心沉下去,才能有所成。整日里跟个小丫鬟计较衣裳快慢,像什么样子?”
她说着,又瞥了一眼碧桃。
“碧桃的差事,我自有安排,你少去搅扰她。待寿宴过后,自然有你的新衣裳穿。”
薛允琛得了母亲这句准话,虽然过程不尽如人意,但目的总算达到大半。
他撇了撇嘴,算是默认了这个安排,只是目光再次扫过碧桃时,见她始终那副低眉顺眼的恭谨模样,心头那点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又悄悄冒了头。
这蠢桃子,在母亲面前倒是装得乖巧!
他想起昨日在书房,她认出那几个字时,那双杏眼里瞬间闪过的专注,与此刻这副泥塑木雕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还有她身上那恼人的桃香……
薛允琛猛地甩了甩头,将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驱散。
一定是这蠢桃子使了什么妖法,扰得他心神不宁!
对,定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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