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回到丫鬟房时,夜已深了。
万籁俱寂,只有红梅均匀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轻轻回荡。
她轻手轻脚地躺下,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可大脑却异常活跃。
白日里张嬷嬷描述的宫城景象,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旋转。
纷繁交织,让她心潮难平。
朦胧中,她仿佛脱离了这具疲惫的躯壳,飘飘然飞升起来。
穿过了薛府层层叠叠的青瓦飞檐,越过了余杭城沉睡的灯火,向着北方,向着那片传说中汇聚了天下极致繁华与权势的地方飞去。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她站在一条宽阔得望不到尽头的御道上,脚下是平整如镜的白色玉石,光可鉴人,倒映着蓝天白云。
两侧是朱红的高墙,巍峨耸立,仿佛直通天际。
抬头望去,一座座金灿灿的殿宇错落有致,飞檐翘角,如同凤凰展翅,在阳光下流淌着耀眼的光辉。
琉璃瓦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空气中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息,连风都带着不同寻常的沉静。
她低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换上了一身浅青色的宫装,料子是她从未触摸过的柔软光滑,裙裾上绣着繁复而精致的缠枝莲纹,行动间悄然无声。
头发也梳成了宫中女官样式,简洁而利落,簪着一支素银簪子,虽不华丽,却自有一股端凝气度。
“碧桃女史,请随我来,姜尚宫正等着呢。”
一个同样穿着宫装,面容清秀的宫女对她微微屈膝,语气恭敬。
女史?
她成了女官了吗?
碧桃心中又惊又喜,又带着一丝惶恐,连忙学着对方的样子,微微颔首,迈开了步子。
她努力回忆着张嬷嬷教导的仪态,行走时步幅均匀,裙裾只有最轻微的晃动,腰背挺直,目光平视前方,既不过分张扬,也不显得卑微。
穿过一道道宫门,经过一处处殿宇。
所遇见的宫女太监无不垂首避让,口称“女史”。
她看到有女官手持卷轴,步履从容地穿梭于廊庑之间。
也看到有女官在库房前清点贡品,对着一件件巧夺天工的珍玩如数家珍。
她们的眼神是那样自信,姿态是那样从容,仿佛这偌大的宫城,就是她们施展才华的天地。
她被引至一处名为“尚仪局”的殿阁前。
殿内陈设清雅,书卷气息浓郁。
一位身着深青色尚宫官服,气质雍容沉静的中年女子端坐于上首,想必就是那位以严苛着称的姜尚宫。
两侧侍立着数位品级不同的女官,皆屏息凝神。
“奴婢碧桃,参见姜尚宫。”
她依着规矩,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姜尚宫并未立刻叫她起身,目光如炬,在她身上缓缓扫过。
那目光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让碧桃心头一紧。
良久,上方才传来一个平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
“起来吧。听闻你于礼仪、器物辨识上颇有悟性,今日一见,仪态倒还过得去。”
姜尚宫缓缓开口,随手拿起手边一卷书册。
“且说说,此乃何物?有何讲究?”
碧桃抬头,看清那书册的材质与装帧,心念电转,回忆着张嬷嬷零星提过的知识,谨慎答道。
“回尚宫,此乃金粟山藏经纸,纸质厚实,纹理清晰,韧性极佳,常用于抄录贵重经文或重要典籍。因其制作不易,颇为珍贵。”
姜尚宫不置可否,又指向博古架上的一尊三足小鼎。
“此鼎呢?”
碧桃凝神细看那鼎的造型、纹饰,深吸一口气。
“此鼎形制古朴,纹饰为蟠螭纹,应为春秋战国时期青铜器之仿品。虽非古物,但做工精巧,可见制者用心,置于书房,可添古雅之气。”
殿内静默片刻。
姜尚宫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点了点头。
“嗯,观察尚算细致,所言虽浅,却也言之有物。看来张嬷嬷将你教得不错。”
她放下书册,语气稍缓。
“六局二十四司,各有职司。尚仪局掌礼仪起居,尚服局掌服饰器用,尚食局掌膳馑醢醢…你,觉得何处更适合你?”
碧桃的心怦怦直跳,她真的被认可了。
她可以留在这金碧辉煌的宫城里,成为一名真正的女官。
她仿佛看到自己穿着更高品阶的女官服制,行走在这片广阔的天地间,学习更多的知识,掌管一方事务,实现那些在薛府连想都不敢想的价值……
她强压住激动,正要开口回答。
突然,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如同冰锥划破了这庄重的氛围。
“且慢!”
一个穿着有些眼熟的藕荷色比甲的身影闯了进来,竟是碧莲。
她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指着碧桃,声音响彻整个大殿。
“姜尚宫。诸位大人,莫要被此女骗了,她根本不是什么良家子。她是奴籍,是薛府签了死契的奴婢。她的身契还在薛夫人手里攥着呢,一个贱籍奴婢,也配跻身女官之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番话,狠狠劈在碧桃头顶!
她浑身血液瞬间冻结,脸色惨白如纸,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怀中。
那里,恰似真的有一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纸,那是她的身契。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所有女官的目光都变了,从刚才的欣赏,瞬间变成了鄙夷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姜尚宫的脸色沉了下来,那双原本带着些许认可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她看着碧桃,如同看着一件突然被打碎的精美赝品。
“宫中女官,须得身家清白,良籍以上。”
姜尚宫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却字字如刀,割在碧桃心上。
“奴籍者,不可入选。此乃祖宗定法,不容僭越。”
她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将此婢带下去。送回原处。”
不——!
碧桃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她想辩解,想哀求,可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看着那些女官们冷漠或讥诮的脸,看着碧莲那张得意扭曲的面孔,看着这金碧辉煌却瞬间变得冰冷彻骨的大殿……
她感觉自己像是从万丈高楼一脚踏空,急速下坠,周围的光明和希望迅速离她远去。
……
“嗬!”
碧桃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带来一阵黏腻的冰凉。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如同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眼前是熟悉的昏暗,耳边是红梅平稳的呼吸。
没有白玉御道,没有朱红宫墙,没有姜尚宫,也没有那些鄙夷的目光……
只有锦瑟院耳房冰冷的墙壁,和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
原来是一场梦。
一场瑰丽而残酷的梦。
她缓缓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颊,一片湿冷,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心口那股被生生撕裂的痛楚,却如此真实,清晰地提醒着梦里最后那绝望的坠落。
奴籍……
任她如何聪慧,如何努力,如何渴望那片更广阔的天地,只要这个身份烙印存在,她就永远无法真正挣脱这命运的枷锁。
张嬷嬷描绘的那番天地,对她而言,终究是镜中花,水中月,是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她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冰冷的膝盖,肩膀微微颤抖。
不甘心……
真的好不甘心啊……
为什么偏偏她是奴籍?
为什么她连做梦的资格,都要被剥夺?
可是,不甘又能如何?
这世道的规矩,森严而冰冷,岂是她一个小小丫鬟能够撼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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