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昭第一次踏出宫门,前往城郊皇庄的日子,是在一个春末夏初、晨光熹微的清晨。
空气微凉,带着露水和草木初醒的清新气息。甘露宫那扇沉重无比的朱红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最终“哐当”一声彻底关闭,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她与那座囚禁了她太久太久的华丽牢笼,暂时隔绝开来。
素蘅和杜若紧随其后,寸步不离。还有一队约二十人、由昭明帝亲自指派、直属皇城司的精锐侍卫,沉默地拱卫在四周。
父皇的旨意清晰而冰冷,如同无形的枷锁:每月仅允准出宫两日,仅限于京郊皇庄范围内静养,不得擅自离开,不得节外生枝,不得接触外人,日落前必须返庄。
马车行驶在通往城郊的官道上,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规律的辘辘声。
永昭忍不住微微掀起车帘一角,清晨的阳光透过缝隙洒在她苍白的脸上,带来一丝暖意。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不再是巍峨的宫墙和肃立的侍卫,而是逐渐稀疏的屋舍、泛着新绿的田野、远处如黛的西山轮廓,以及路上偶尔遇到的、赶着牛车或挑着担子的农人。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和野花的混合气息,与她常年呼吸的、混合着檀香、药味和陈旧书卷气的宫廷空气截然不同。
一种陌生而鲜活的生命力,透过车窗缝隙,汹涌地扑面而来,让她因连日取引制药而气血亏虚的身体,似乎也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活力,感到些许莫名的轻盈。
皇庄坐落在西山脚下,依山傍水,风景极佳。庄内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布局精巧,虽不及皇宫的金碧辉煌,却别有一番江南园林般的清幽雅致。
永昭被恭敬地引至临湖而建的“听雨轩”住下。
推开那扇精致的雕花梨木窗,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汪碧波荡漾的湖水,远处青山如黛,层峦叠翠,近处岸边垂柳依依,柔嫩的枝条轻拂水面,带来阵阵清凉湿润的微风。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水汽、泥土的芬芳、青草的清新,以及远处飘来的、不知名的淡淡野花香。
这一切未经雕琢的自然气息,让她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连胸腔中那股常年淤积的沉郁都被涤荡了几分。
然而,这份“自由”的限度,很快便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些青衣侍卫如同训练有素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散布在听雨轩院落的各处出入口、回廊转角、甚至视野开阔的假山之上。他们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迹象,将这座风景秀丽的庄园,无形中变成了一座守卫森严、风景更好的露天牢笼。
素蘅更是寸步不离,沉默而谨慎地侍立在永昭身侧,时刻留意着她的气息和脸色。杜若虽天性活泼,被这园中美景吸引得雀跃不已,但也谨记宫规和出发前嬷嬷的再三叮嘱,不敢让公主离开自己的视线太久。
永昭心中了然,父皇那看似慈爱的允准背后,是冰冷无情的绝对掌控。她只有两天时间,必须珍惜在这更大牢笼里呼吸到的每一口相对自由的空气。
父皇的警告,尤其是关于“不得接触外臣”、“尤其长孙烬鸿”那几句,时刻提醒着她身份的禁忌与界限。
她尝试着在湖边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缓缓散步,感受着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斑驳光点带来的暖意,看着杜若像个真正的少女一样,欢快地追逐着一只翅膀闪烁着磷光的白色蝴蝶,发出银铃般的轻笑。
她安静地听着素蘅在一旁轻声细语,指着湖边或庭院中种植的一些草药,讲解它们的名称、习性、以及寻常或不太寻常的药用价值。
她坐在临水的飞檐水榭中,面前摆着素蘅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对着窗外如画的湖光山色,执笔作画。她画的不是眼前明媚的山水,而是心中萦绕不去的意象——嶙峋奇崛的怪石,以及从石缝深处顽强探出、悄然绽放的几茎幽兰,孤高而清冷,一如她内心深处那份无法言说的孤寂与在绝境中滋生的坚韧。
她甚至在某一个瞬间,被杜若纯粹的快乐所感染,默许了她采来几朵湖边盛放的不知名的野花,笨拙而小心地替她簪在略显松散的鬓角。那一刻,她微微侧身,望向水中倒影,看见那苍白的容颜旁,蓦然多了一抹生机勃勃的紫意,心中竟不由自主地涌起一丝微弱的暖意与酸楚。
第一日的下午,阳光变得慵懒。杜若在湖畔发现了一只翅膀闪烁着梦幻般幽蓝色泽的蝴蝶,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兴奋地追着它跑来跑去。那蝴蝶似乎存心逗弄她,忽高忽低,飞飞停停,竟引着杜若渐渐跑离了常走的湖岸小径,钻入了湖畔一片生长得极为茂密的树林之中。
“杜若!回来!别跑远了!”永昭见状,连忙出声呼唤,与素蘅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担忧。两人立刻提起裙摆,沿着杜若消失的方向追入林中。身后的青衣侍卫们反应极快,立刻无声地散开阵型,紧随其后,警惕地环视着这片陌生的林地。
树林比从外面看起来要深邃得多,枝叶遮天蔽日,光线顿时暗淡下来,只有零星的光斑透过缝隙洒落。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沙沙的声响。杜若追蝶心切,早已不见了踪影,只能隐约听到她兴奋的呼喊声从树林深处传来。
“杜若!杜若!”素蘅提高声音呼唤,眉头微蹙。永昭也有些焦急,她身体本就虚弱,在林间行走更是吃力,呼吸不禁有些急促。
侍卫长迅速判断方位,指着一条被踩踏过的、隐约可见的小径痕迹:“公主,请随卑职来,这边似乎有路。”一行人沿着这条越来越不明显的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林间寂静,只闻鸟鸣和他们的脚步声,一时间竟有些迷失方向。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树木逐渐稀疏,光线豁然开朗!穿过最后一片灌木丛,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怔。
树林尽头,地势略高,向下望去,竟是一个依着山势缓缓铺陈开来的、宁静而祥和的小小村落。
几十间灰瓦白墙的屋舍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坳间,屋顶炊烟袅袅升起,融入了傍晚淡蓝色的天幕。田间有农人正弯腰劳作,村口的大树下,有几个老人坐在石凳上闲谈,孩童们追逐嬉戏,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和鸡鸣。一派与世无争、安宁和乐的田园景象,仿佛乱世中的一片桃源净土。
然而,当永昭的目光仔细掠过那些村民时,她敏锐地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田间劳作的许多青壮年男子,动作似乎并不十分灵便;村口闲坐的老人中,有的空着一只袖管;那些奔跑嬉戏的孩子里,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腿脚似乎不太便利的……更近一些,她看到一位坐在自制木头轮椅上、由一位妇人推着在村中小路上晒太阳的老者,他的一条裤管空空荡荡;另一个正劈柴的中年汉子,脸上带着一道极其狰狞的可怕伤疤,几乎毁去了他半张面孔;还有一个看似在修补篱笆的年轻人,动作间能明显看出他的一条腿使不上力,行走时微微跛着。
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身上带着各种各样的残疾痕迹。但令人动容的是,他们的精神面貌却并不显得颓唐萎靡。他们的眼神中,没有怨天尤人的悲苦,反而透出一种经历过血与火的淬炼、看惯了生死的坚韧。他们就在这青山脚下,用自己的方式,平静地生活着。
“这是……”永昭停下脚步,远望着那片村落,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疑惑与一丝浅浅的震撼。这景象与她想象中的田园牧歌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伤痕之美。
素蘅目光扫过那些村民身上的特征,沉吟片刻,压低声音,在永昭耳边轻声解释道:“殿下,看这些人的形貌气度,以及他们聚居于此的情形……这似乎并非普通村落。若奴婢没有猜错,这很可能是一处……由朝廷或军中暗中设置,用于安置那些因战伤残、退役后无家可归的老兵的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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