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殿。
殿内檀香袅袅,沉水木的幽香混合着御墨的清冽气息,在庄严肃穆的空间中缓缓流淌。
昭明帝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面容沉静,不怒自威。他刚刚放下批阅奏章的朱笔,指尖还沾染着一抹暗红。下方,景偃太医垂首躬身,详细禀报了新一批“昙髓玉露丸”已按公主所要求的、增加了三成药引的量炼制完成,并已送入内库妥善封存。同时,他也小心翼翼地陈述了公主殿下因此次取引制药,气血耗损远超以往,脉象虚浮无力,急需静心休养数日方能稍缓。
昭明帝深邃的眼眸中立刻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浓浓的关切与焦急,仿佛一位担忧爱女的寻常父亲。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温和而充满力量:
“薇儿身体竟亏损至此?景卿,你务必要用上最好的药材,为公主悉心调养!需要什么珍稀药材,尽管从朕的内库支取!务必要让公主尽快恢复元气,不得有丝毫闪失!”
他随即转向侍立一旁的大太监高无庸,语气斩钉截铁:“高无庸!即刻传朕口谕至太医院:所有入库的珍贵补品,人参、鹿茸、雪莲、虫草,一律优先供给甘露宫!再命御膳房,每日根据景太医所开方子,为公主精心调制滋补药膳,用心烹制,不得有误!”
高无庸连忙深深躬身,声音恭敬无比:“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办,定让太医院和御膳房拿出十二分的心思伺候公主殿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永昭在素蘅小心翼翼的搀扶下,缓缓步入殿内。
她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唇瓣都失去了所有光泽,如同一朵被寒霜骤然打蔫的白玉兰。她的脚步虚浮无力,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需要极力稳住身形才不至于摇晃,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将她吹倒。
她强撑着最后一丝精神与气力,走到御案前,依着宫规,缓缓屈膝行礼,声音细弱游丝,带着明显的虚弱:“儿臣……参见父皇。”
“薇儿!”昭明帝立刻起身,动作间带着毫不作伪的急切,快步走下御阶,亲自伸手,稳稳地扶住了永昭的手臂,阻止她继续行礼。
他的动作充满了呵护,目光落在女儿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时,眉头紧紧锁起,眼中满是真切的心疼与忧虑。
“快起来!身子如此虚弱,何必还拘这些虚礼!景卿方才都跟朕说了,你为了制药,又耗损了大量心神!你这孩子……总是这般不顾惜自己!父皇不是一再叮嘱过你吗?龙体虽重,但你的身体更要紧!你的身体才是父皇最挂心的!下次万万不可再如此了!”他的语气带着责备,却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宠溺与担忧。
他亲自扶着永昭,走到一旁铺着软厚锦垫的紫檀木软榻旁,动作小心翼翼。
“快坐下歇息。高无庸,给公主拿个最软和的靠枕来!”他仔细端详着永昭的脸色,叹息声沉重而充满怜惜:“瞧瞧这小脸,一丝血色都没有了。父皇看着……心里真是揪着疼啊。”
永昭感受着父皇温热而有力的支撑,听着那充满关切与疼惜的言语,冰冷的心湖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而酸楚的暖流。但随即,手腕上传来的阵阵隐痛和体内那股因失血过多而产生的虚空冰冷感,立刻将那丝暖意覆盖。
她微微垂眸,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声音细弱却清晰:“儿臣……无碍。让父皇如此忧心,是儿臣的不是。能为父皇分忧,制备丹药,儿臣……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昭明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充满了慈爱,眼神温和得能溺死人:
“傻孩子,你的这份孝心,父皇心里都明白,比什么都珍贵。只是……父皇更希望看到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这才是最大的孝道。”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温和,仿佛不经意般提起,“朕听景偃说,你方才与他提及,想去城郊的皇庄小住几日,以便更好地调养身子?”
永昭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抬起头,带着疲惫的眼眸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是……父皇。儿臣想着,宫中虽好,但终究……皇庄更为清幽,远离尘嚣,花木繁盛,空气也更为清新湿润。儿臣愚见,或许在那里静心调养几日,更能有助于……元气恢复。”她小心翼翼地措辞,将所有的渴望隐藏在“调养”二字之下,丝毫不敢流露出对“自由”二字的觊觎。
昭明帝凝视着她眼中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冀之光,沉吟了片刻,脸上露出一种既心疼又无奈、最终不得不对爱女妥协的复杂表情,完美地扮演着一位溺爱女儿的父亲:
“唉……朕就知道,你这孩子,看着温顺,性子却最是倔强。父皇知道,你在宫里确实是闷得久了,想要出去透透气,散散心。罢了罢了,”他像是经过一番艰难的思想斗争,最终宠溺地叹了口气,“既然你执意如此,认为那于你身体有益,父皇便准了你了。”
永昭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光芒,那光芒甚至短暂地驱散了她脸上的部分苍白,让她整个人都仿佛亮了一下:“父皇……您……您真的答应了?”她的声音是那样小心翼翼,仿佛害怕这只是一个易碎的梦。
“嗯。”昭明帝微笑着点头,语气温和依旧,却在不经意间织入了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每月允你出宫一次,前往京郊皇庄小住两日,静心调养……不过——”
他话锋陡然一转,眼神中的温和未变,却多了深谋远虑的考量,“你身子骨弱,不比常人,孤身在外,需得有绝对信得过的人精心照料。素蘅精通药理,杜若细心周到,她二人必须随行侍奉,寸步不离。景卿嘛……”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垂首站在一旁的景偃,“他需留在宫中,为朕日常请脉调理,就不必跟着你奔波了。至于皇庄的守卫安危,朕会另作安排,派遣最得力的侍卫驻守,务必确保你的绝对安全,不容有失。”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愈发深邃,语气也带上了身为父亲和君王的严肃告诫:“薇儿,你要记住,出宫是为了静养,一切以调养身体为要旨,不得节外生枝,更不得招惹是非。”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永昭,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警告意味,“尤其……不得私下接触外臣。你是朕的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清誉重于泰山。父皇不得不为你的一切考量周全。特别是……”
他微微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冰珠砸落玉盘,“长孙烬鸿。他是外男,更是手握重兵的边将。你与他,当避嫌。薇儿,需谨记于心。”
最后这几句话,尤其是“长孙烬鸿”这个名字被如此刻意地提出并禁止,瞬间将永昭心中刚刚燃起的喜悦之火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不剩。
她身体微微一僵,仿佛有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窜而上。她清晰地感受到了父皇那温和话语下,冰冷的绝对控制。她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掩盖住眸中瞬间涌起的巨大失落,将所有情绪死死压回心底,只剩下表面的恭顺与驯服。她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调应道:“儿臣……明白。谨遵父皇旨意。谢父皇恩典。”
“嗯。”昭明帝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重新浮现那完美无缺的慈爱笑容,仿佛刚才那冰冷的警告从未存在过,“好了,快回去歇着吧。好好调养,按时用药膳,莫要让父皇再为你担心了。”他挥挥手,示意一旁的素蘅上前小心搀扶。
“儿臣告退。”永昭再次依礼躬身,在素蘅稳稳的搀扶下,一步步退出了含章殿那高大而沉重的殿门。
殿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殿内那看似温暖的檀香与慈爱。立夏将至的暖阳,慷慨地洒在殿外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台阶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却丝毫驱不散她周身的寒意与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苍白得毫无生气的手上,手腕处被层层白纱包裹的地方,隐隐传来的刺痛,无比清晰地提醒着她,为了这每月两日的“恩典”,她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
每月两日……如同被豢养已久的金丝雀,终于被主人恩准,可以短暂地飞出那精雕细琢的黄金鸟笼,却依旧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牢牢系着脚踝,线的另一端,紧紧攥在那至高无上的掌控者手中。
父皇那看似无微不至、充满慈爱的关怀背后,是冰冷彻骨的算计、是毫无缝隙的绝对控制。她得到了一口得以喘息片刻的自由空气,却也为之付出了更深、更痛的血肉代价。
而那关于长孙烬鸿的冰冷警告,更是将她心中那点微弱的悸动,无情地掐灭在萌芽状态。
回甘露宫的路,漫长而寂静。高高的宫墙投下沉重的阴影,将阳光切割成破碎的斑块。永昭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素蘅沉稳的手臂上,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她微微仰起头,望着被朱红宫墙和琉璃飞檐切割成四四方方、狭窄一片的天空,一滴清泪毫无征兆地悄然滑落,迅速没入素白的衣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自由……何其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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