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玉清在内心里完成了对自身处境的剖析和定位后,顾建源的再次到访,便不再能引起他太多情绪上的波动。
他甚至开始以一种近乎职业性的冷静,来观察和应对这位“主人”,并逐渐摸清了他来访的一些不成文的“模式”。
顾建源的到访依旧毫无规律可循,有时隔上三五天,有时会间隔大半个月。但玉清发现,这些来访并非完全无迹可寻。
它们似乎与顾建源自身的状态,或者说,与他从外面那个世界带来的“气息”紧密相关。
最明显的征兆,是他身上的酒气。
玉清变得对酒气异常敏感,他能通过那气味的浓淡,混杂的其他味道,如烟草味、饭菜味,或是纯粹的、浓烈的酒精味,大致判断出顾建源今晚是微醺、酣醉,还是烂醉如泥。
而不同的醉酒程度,往往对应着不同的行为模式。
最常见的一种,是顾建源带着七八分的酒意进来。脚步还算稳,但眼神已经有些涣散,身上酒气浓重。
这种时候,他通常会很沉默。
他会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有时会示意玉清弹琴,有时则只是枯坐。
玉清便依着他的意思,或弹奏几曲舒缓的调子,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如同一个影子。
他会自己倒茶喝,一杯接一杯,仿佛要用那微烫的液体浇灭胸中的郁结。
坐上一两个时辰,有时甚至会靠着椅子打个盹,然后便自行起身离开。整个过程,可能一句话都没有。
玉清将这种模式归类为“静坐式”。
另一种模式,则发生在顾建源醉得更深的时候。
就像那个雪夜一样,他需要小厮搀扶,或者自己踉跄着进来,神智已经不太清醒。这种时候,他往往会变得情绪激动,重复着玉清已经有些熟悉的呓语和哭泣。
“阿沅”、“对不住”、“没办法”、“逼我”……这些碎片般的词语,伴随着压抑的呜咽和滚烫的眼泪。
这便是“倾诉式”,尽管玉清从未回应,也从未真正理解过那些词语背后的故事。
在这种模式下,玉清的工作流程也变得固定:费力安置他躺下,用冷帕子帮他擦脸,忍受他可能出现的抓握,然后守着他直到他沉沉睡去,然后在天亮前悄然离开。
玉清发现自己已经能很“专业”地处理这一切,内心甚至不会再因看到对方的眼泪而起丝毫涟漪。
极少数的情况下,顾建源会处于一种介于微醺和清醒之间的状态。
他身上酒气不重,眼神也比平时清明一些,但眼底深处却翻滚着一种玉清看不懂的、混合着欲望、审视和一丝近乎残忍的探究的情绪。
这种时候,他会留宿。过程短暂而机械,与其说是欢好,不如说更像是一种确认所有权和支配力的仪式。
玉清会像以往在南风馆一样,彻底放空自己的心神,将身体交由对方掌控,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玩偶。
事后,顾建源往往会陷入更长的沉默,或者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玉清,仿佛想从他这张被称为“观音”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别的东西来。
玉清将这种归类为“占有式”,这是他最不喜欢,却也最无法抗拒的一种。
玉清就像一个老练的舟子,学会了通过观察风向来调整船帆。
他开始能通过顾建源踏入院门时的脚步声、身上的气味、乃至最初看向他的那个眼神,来预判今晚大概会是哪种模式。
如果是“静坐式”,他会提前将椅子摆放舒服,将茶水准备好。
如果是“倾诉式”,他会提前温好热水,备好干净的帕子,甚至在心里预演一遍照顾醉汉的步骤。
如果是“占有式”……他什么也不会多做,只是默默地、逆来顺受地等待过程的结束。
他将这些视为他在这座牢笼里赖以生存的“工作”,并力求做到准确、高效、不出差错。
这种将一切行为“工具化”的心态,有效地保护了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内里,不再因这些亲密,或者说侵犯的接触而受到更多的损耗。
他甚至偶尔会带着一种抽离的、近乎学术般的兴趣,去观察顾建源。
观察他眼角新添的皱纹,观察他鬓角日益增多的白发,观察他握着茶杯时微微颤抖的手指。
他在想,这个老人内心的那场风暴,究竟何时会将他彻底摧毁?而到了那时,自己这个依附于他存在的“物件”,又将被如何处置?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他也不去深想。
得过且过,活一天算一天,这本就是他烂熟于心的生存哲学。只是在这深宅大院里,这套哲学被践行得更加彻底罢了。
模式的固定,带来了一种畸形的稳定。
玉清渐渐习惯了这种间隔性的、内容不同的“打扰”,它们像是平静死水上的波纹,短暂地打破沉寂,然后又迅速恢复原样。
而更多的,依旧是那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一个人的光阴。
春寒料峭,但风里到底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泥土复苏的湿润气息。
玉清小院里的那棵海棠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不知何时,冒出了无数个小米粒大小、紫红色的苞芽,紧紧地簇拥着,像一个个沉默的誓言。
玉清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这些变化,他如今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耗在这棵树上。
这棵树,已然成了他在这四方天地里,最忠实的伙伴,也是他计量时光流逝的唯一标尺。
他开始有意识地记录,哪天看到了第一个芽苞,哪天芽苞膨大了一些,哪天最早的一批嫩叶舒展开来,呈现出一种娇嫩的、近乎透明的黄绿色……
他将这些琐碎的发现,默默地记在心里。这是一种无意义的仪式,却给他的日子赋予了一种模糊的、向前流动的指向性。
他与那哑仆似的仆妇之间,似乎也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极其有限的“交流”。
他依旧会在她送饭时道一声“有劳”,她依旧沉默,但偶尔,在她收拾碗筷时,玉清会注意到,她低垂的目光会极快地扫过窗台上他晾着的、洗净的帕子,或者他放在床头那几本叠放整齐的旧书。
没有言语,但那种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观察,让玉清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仆妇眼里,或许不再完全是一个透明的、无需在意的影子。
他曾尝试着,在李管家过来询问用度时,提出想在院子里走走,范围仅限于这小院附近连接的廊下。
李管家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只补充了一句:“莫要走远,冲撞了府里的贵人。”
这有限的“放风”权利,让玉清如同一个久困囚笼的兽,终于得以将鼻子探出笼外,嗅到一丝不同的空气。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廊庑行走,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廊庑连接着其他的院落,那些院门大多紧闭着,偶尔有敞开的,他能瞥见里面更为精致的亭台楼阁,或是听到隐约的、属于年轻女子或孩童的欢声笑语,那是与他无关的、另一个顾府。
他总是很快便退回自己的小院,外面的世界虽然广阔,却充满了未知的风险和更加森严的等级。
相比之下,这个虽然狭小寂寥,但却完全“熟悉”的院子,反而给了他一种扭曲的归属感。
而最多的时光,他还是花费在那棵海棠树下。
天气稍暖的时候,他会搬个凳子坐在树下,什么也不做,只是仰头看着那些日渐繁茂的枝叶,看着阳光如何透过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有时,他会伸出手,极其轻柔地触摸那些柔嫩的叶片,感受那生命初绽的脆弱与坚韧。
他甚至开始对树说话,声音很低,几乎是唇语。
“今天好像暖和了点。”
“李管家今天没来。”
“昨晚……他又来了,醉得不算厉害,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你说,春天真的来了吗?”
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呓语,树自然不会回答,只是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着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但这于玉清而言,便已足够。
这棵树是一个完美的倾听者,它不会评判,不会泄露,也不会要求。它只是存在着,沉默地见证着他的孤寂,也承载着他那些无人可诉的、细微的情绪。
他越来越依赖这棵树,它成了他精神的锚点,情感的寄托。
他羡慕它,羡慕它能扎根于泥土,无论被禁锢在何方,都能遵循着本能,向上生长,岁岁枯荣。
他觉得自己甚至不如这棵树,他是一株无根的浮萍,被随意地丢弃在这潭死水里,随波逐流,不知终将漂向何处。
顾建源间歇性的来访,依旧是他平静生活里的变奏,但他已经能很好地处理。
无论是沉默的陪伴,还是醉后的照料,他都做得愈发熟练和麻木。
事后的赏赐依旧会送来,有时是几匹时新的料子,有时是几样精致的点心。
玉清看着那些东西,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这些物质,无法填补他内心的空洞,也无法改变他作为“物件”的本质。
他的心,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仿佛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变得迟钝而麻木。
最初的困惑、不安、甚至那一丝微弱的怜悯,都渐渐沉淀了下去,变成了一种深切的、几乎与呼吸融为一体的认命般的孤寂。
他学会了与这种孤寂共存,甚至在它的包裹中,找到了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
不再期待,不再恐惧,只是活着,呼吸着,看着院子里的海棠树,发芽,长叶,等待着不知何时会来的下一次“打扰”,也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来的、关于未来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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