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城外，往日里死寂的荒原，如今成了整个北地最热闹的地方。
十几个巨大的粥棚一字排开，棚下支着一口口大铁锅，锅里熬煮着金黄色的灵谷粥。那股浓郁得化不开的香气，混杂着米粒本身散发的淡淡光晕，仿佛是天宫玉液倾倒在了人间。饥民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开始还带着麻木和怀疑，可当第一口温热的米粥滑入喉咙，那股暖流瞬间冲刷掉多年的饥寒与绝望时，所有人都疯了。
一个头发枯黄、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女孩，捧着一碗粥，先是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碗沿，随即眼睛一亮，便狼吞虎咽起来。她的母亲在旁边看着，眼泪无声地滑落，混着沙土，在满是褶皱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她没舍得喝自己的那碗，只是用手指蘸了一点粥油，送进怀里更小的婴孩嘴里。
“活了，活过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喝完一碗粥，只觉得浑身都涌起一股久违的力气。他跪在地上，朝着凤阳军大营的方向，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坚硬的冻土上，渗出血迹，他却浑然不觉。
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去。他们不懂什么皇权争斗，也不懂什么神仙手段，他们只知道，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凤阳王，让他们在即将饿死之前，吃上了一口饱饭。这口饭，就是天大的恩情。
赤焰站在高处，看着这番景象，心里五味杂陈。他一向觉得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是累赘，可现在，看着他们脸上重新燃起的、名为“希望”的光彩，他那颗被金戈铁马磨砺得坚硬的心，也莫名地软了一角。
“王爷，这灵谷消耗得太快了。”他走到楚凤辞身边，压低声音汇报，“照这个施粥的速度，咱们那十里仙田的产出，怕是撑不了多久。”
楚凤辞的目光从人群中那个喂养婴孩的母亲身上收回，语气平淡：“那就再开十里。”
赤焰一噎，差点忘了自家王爷有这种逆天改理的本事。“再开十里？那动静也太大了。而且，招募来的流民越来越多，都快赶上黑水城原先的人口了，管理起来也是个大麻烦。”
“人多，才好办事。”楚凤辞转过身，走向那片被道兵们守护的灵谷田，“传令下去，所有愿意留下来的流民，登记入册，按户分配田地。告诉他们，只要肯出力，这地里种出来的粮食，除了上缴三成给王府，剩下的，都是他们自己的。”
赤焰倒吸一口凉气。三成？这税率低得简直是在做善事！要知道，大周其他地方，税率普遍在五成以上，遇到苛政的，七八成都有。
“王爷，您这是……”
“我要的，不是一群只知道磕头领粥的饥民，而是一群会为了自己的田地、自己的粮食，敢拼命的农夫。”楚凤-辞的凤眸里闪烁着深邃的光芒，“只有让他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他们才会把这片土地，当成自己的家。”
就在黑水城因为灵谷的出现而焕发新生时，数十里外的草原上，几骑快马正向着北方疾驰。他们是北蛮的斥候，装束剽悍，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头人，你看到了吗？那片地……会发光！”一个年轻的斥候依旧难掩声音里的震惊。
被称作头人的中年蛮人面色凝重，点了点头：“不止会发光，那香气，隔着十几里都能闻到。我尝过大周皇帝吃的贡米，都没有这般霸道的香气。”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满是贪婪，“能长出这种神物的土地，一定是天神赐予我们北蛮的牧场！”
他们一路飞驰，不敢停歇，要将这个惊人的消息，尽快带回王帐。
夜色深沉，黑水城知府衙门的后院书房，依旧亮着一盏孤灯。
徐玥坐立不安，不时地看向门口。她的儿子徐清彦，已经出去一个时辰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徐清彦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他脱下身上的黑色斗篷，露出了那张依旧俊秀，但眉宇间却多了几分阴鸷的脸。
“事情办妥了？”徐玥急忙迎上去。
“办妥了。”徐清彦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北蛮的‘夜鸦’已经收到了我的信。他们答应，只要我能提供凤阳军的布防图和那片‘神田’的准确位置，事成之后，北蛮王女会亲自上奏大周女皇，保举我为新的黑水城之主。”
“黑水城之主？”徐玥的呼吸急促起来，眼中既有兴奋，又有恐惧，“彦儿，这……这是与虎谋皮啊！那楚凤辞手段通天，万一……”
“娘！”徐清彦猛地回过头，眼神狠厉，“富贵险中求！难道您就甘心一辈子看那楚凤辞的脸色？她当众羞辱我们母子，把我们的尊严踩在脚下，这口气，我咽不下！”
他想起那天在军帐中，楚凤辞那轻蔑的眼神，和他身后那个高大护卫鄙夷的目光，心中的屈辱和怨毒就如同野草般疯长。
他自诩才貌双全，本以为能借着楚凤辞这棵大树一步登天，谁知竟被弃如敝履。既然她不给他机会，那他就自己创造一个！
“楚凤辞再厉害，她也是人，不是神！”徐清彦冷笑一声，“她以为施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那些贱民的人心？真是可笑。等北蛮的铁骑一到，那些贱民跑得比谁都快！她那三万凤阳军，难道还能挡得住整个北蛮部族的怒火？”
他走到窗边，看向凤阳军大营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宛如星辰。
“她以为她在种地，其实，她是在给自己种下一座坟墓。”
徐玥看着儿子扭曲的面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欲望的火焰，一旦被点燃，就再也无法熄灭了。
凤阳军大营，中军帐。
楚凤辞刚刚处理完一批关于流民安置的文书，正准备休息，亲卫在帐外禀报：“王爷，京城密信。”
楚凤辞精神一振，接过信展开。依旧是苏清寒那熟悉的瘦金体，只是这次的信，比上次长了不少。
“凤来楼会员已满额，京中物价因灵谷流入而微有波动。苏家送重礼求见，我以‘王爷有令，北征期间王府闭门谢客’为由拒之。朝中三皇女一系颇为活跃，似在拉拢因凤来楼而利益受损之旧部。一切尚在掌控中。”
看到这里，楚凤辞的嘴角微微上扬。苏清寒的政治嗅觉，比她想象的还要敏锐。将京城交给他，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她继续往下看，信的后半段，笔锋却陡然一转。
“玄逸近日偶感风寒，夜间啼哭不止。我试以笛音安抚，竟有奇效。此子于音律一道，或有天赋。昭华已能翻身，力大，花月眠常以手指逗弄，被其抓住，竟一时挣脱不得，颇为狼狈。府中新添两只狸奴，一黑一白，甚是活泼。昭华喜白，玄逸喜黑。”
信的末尾，那句熟悉的“北地风硬，多加衣”之后，又添了一句，笔迹略微潦草，仿佛写下时带着几分犹豫。
“盼早归。”
楚凤辞拿着信纸的手，微微一顿。
她反复看着那两个字，眼前仿佛浮现出苏清寒在灯下写信的模样。那个清冷的男子，在汇报完公事之后，终究还是没忍住，将那些属于“家”的琐碎日常，一一写下。
盼早归。
这不再是盟友间的客套，而是一句带着温度的、属于家人的叮嘱。
楚凤辞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放入怀中，感受着那份从京城跨越千里而来的暖意。她走出大帐，望着漫天繁星下的无垠荒原，心中的某个角落，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变得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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