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山的疯癫驸马,宫闱深处的遗腹疑云,都未能阻止时光无情的流逝。凤翔二年的寒冬过去,春风吹绿了宫墙内的柳梢,却吹不散紫微城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恸。苏璃强迫自己回归朝堂,处理政务,只是那威严的身影愈发孤峭,眼神也愈发深沉难测,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冰封在了眼底。
这日,苏璃下旨,命人彻底整理长公主云琼留在琼华殿的所有遗物。一部分贵重的、带有明显宫廷印记的物品收入内库封存;一部分寻常的旧物,或赏赐给昔日伺候过云琼的宫人留作念想,或依制焚化。
负责整理的是几位在宫中多年、行事稳妥的老尚宫。她们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殿内的每一件物品,触景生情,不免时时垂泪。当清理到云琼书房那个巨大的紫檀木书架时,一位尚宫在挪动几部厚重的典籍后,无意间触动了书架背板一个极其隐蔽的机括。
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哒”声,背板一侧竟悄然滑开,露出了一个隐藏的暗格。
暗格不大,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机密文件,只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用明黄锦缎仔细包裹着的东西。
老尚宫心中一动,不敢怠慢,连忙将锦缎包裹取出,恭敬地呈送给亲自过来查看整理进度的苏璃。
苏璃接过那略显沉甸甸的包裹,入手是柔软的布料触感。她缓缓揭开锦缎,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并非什么稀世奇珍,而是一摞摞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平安符**。
这些平安符用料各异,有的是宫中御制的明黄云缎,针脚细密,绣着吉祥经文;有的则是普通的青色棉布,针法略显稚嫩,显然是出自云琼本人之手;还有的来自不同的寺庙道观,上面盖着各色的法印。
苏璃随手拿起最上面一道,展开。符纸内侧,除了常规的祈福经文外,在一旁空白处,有一行清秀的小字:
“信女云琼,祈愿驸马林凡北境平安,早日归京。凤翔元年冬。”
她又拿起另一道,是青布材质,针脚有些歪斜:
“愿林凡江宁之行,无病无灾。”
看墨迹和布料,应是云琼在林凡南下江宁后不久所绣。
再一道,来自京郊有名的白云观:
“祈佑林凡殿试顺遂,才学得展。”
一道,又一道……
苏璃一道道地翻看着,每一道平安符,都对应着林凡某次外出、某件大事。从他初入长安参加科举,到他南下江宁,到他奔赴北境抗疫……几乎在他每一次离开她视线、可能遇到风险的时候,她都默默地,为他求取了一道平安符。
这些被她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符箓,无声地诉说着那个骄傲的长公主,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曾如何一次次放下身段,怀着怎样忐忑而真挚的心情,为她那个心有所属的夫君,祈求平安。
这份深藏不露的关切,远比任何轰轰烈烈的告白都更令人动容,也……更令人心碎。
苏璃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她仿佛看到了女儿在灯下笨拙地穿针引线,看到了她在佛前虔诚跪拜的身影……她为她感到不值,感到钻心的疼!
终于,她翻到了最底下的一道。
这一道符,用料是最寻常的白麻布,上面没有绣任何经文,也没有来自任何寺庙宫观的印记。它似乎只是匆忙间撕下的一块布条,上面只用墨笔,潦草地、却又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写着一行字:
“**凤翔二年秋,信女云琼,祈愿——愿来生,与林凡,不复相遇。**”
愿来生不相遇!!!
七个字,如同七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苏璃的心脏!
这显然是云琼在产前最后那段时日,在经历了林凡拿出和离书、知晓周婉茹未死、心灰意冷至极之后所写下的。它不是平安符,而是一道……断情符,绝望符!
她不再祈求他平安,不再期盼他归来。她唯一的愿望,竟是来生永不相见!这是何等彻骨的绝望,才能让一个曾经那般含蓄地、执着地为他祈求平安的女子,写下如此决绝的语句!
苏璃再也支撑不住,踉跄一步,扶住了身旁的书案才稳住身形。她紧紧攥着那道写着“愿来生不相遇”的白麻布,指节泛白,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女儿临终前那句“好累”背后,所承受的究竟是怎样的煎熬与心死。
也终于明白了,无论林凡又做了什么,在云琼决意写下“愿来生不相遇”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其实已经死了。后面的难产、血崩,或许只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许……也是她身心俱疲后的一种自我放逐。
这满暗格的平安符,记录了一场无声而炽热的倾慕,一场有始无终的付出,最终,却以最绝望的祈愿画上了句号。
苏璃缓缓蹲下身,将那些承载着女儿痴心与绝望的符箓,连同那块刺目的白麻布,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抱住女儿那早已消散的灵魂。她将脸埋入那冰冷的布料中,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极致的悲痛,已然失声。
梅林依旧,遗物犹存。
只是那个会在梅树下习武、在灯下绣平安符、曾对母亲说“愿如母后守护山河”的明媚女子,再也回不来了。
而她留下的这些无声告白,成了母亲余生,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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