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临安,如同逃离一座巨大的、正在缓慢沉没的坟墓。身后的城池在视野中逐渐缩小,最终被低矮的丘陵与弥漫的晨雾吞噬,但那无形的、名为亡国的重压,却如同附骨之疽,紧紧跟随着每一个幸存者的脚步。
江疏影与阿阮沿着乡间小路,向着东南方向的越中跋涉。为了避开可能出现的蒙古游骑和溃兵,她们不敢走官道,只能穿行于田野、山林与荒芜的村落之间。初春的江南,本应是草长莺飞、生机盎然的时节,但战火的阴影早已提前降临。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许多村庄十室九空,屋舍被焚,田地荒芜,路边不时可见倒毙的饿殍与被杀戮的百姓尸体,无人收殓,任由乌鸦和野狗啃食。偶尔遇到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幸存者,也只是惊恐地看她们一眼,便迅速躲藏起来。秩序已然崩坏,人性在生存的极限下经受着残酷的考验。
江疏影腿上的旧伤和身上多处伤口,在污水浸泡和连日奔波下,开始发炎红肿,传来阵阵灼痛。阿阮的情况稍好,但也疲惫不堪。两人依靠着星槎先生留下的少许伤药和阿阮在野外辨识草药的本事,勉强支撑。
“江姑娘,再坚持一下,快到山阴县了,兰渚山就在那边。”阿阮搀扶着步履愈发沉重的江疏影,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一片青黛色山峦。
兰渚山。因书圣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而名动天下的文化圣地。昔日文人雅士在此曲水流觞,吟咏唱和,是何等的风雅与逍遥。而如今,她们却要在这片承载着华夏文脉的土地上,寻找一个名为“归舟”的、可能决定着最后抵抗力量存续的秘密据点。
命运的讽刺,莫过于此。
越靠近兰渚山,气氛似乎越发紧张。她们遇到了几拨行色匆匆、携家带口向南逃难的人,从他们惊恐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蒙古的先锋骑兵已经逼近绍兴府城,府城虽未像临安那样迅速陷落,但也岌岌可危,许多官员和富户早已闻风先逃。
这消息让江疏影的心更加沉重。如果绍兴也沦陷,“归舟”还能安然存在吗?
她们不敢进入府城,而是按照星槎先生的遗言,绕行至兰渚山南麓。这里山林幽深,溪流纵横,远离官道,显得格外僻静。
寻找“归舟”并非易事。星槎先生只留下了模糊的指向,并无具体位置。两人沿着山脚溪流,仔细搜寻着任何可能的人迹或暗记。疲惫、伤痛和渺茫的希望,如同三座大山,压在心头。
日头偏西,就在两人几乎要绝望之时,阿阮忽然在一处溪流转弯的巨石下,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刻痕——那是一个简化的舟形图案,旁边还有一个几乎被苔藓覆盖的、小小的“晏”字!
晏?晏几道?!
江疏影心中一震。难道这里与晏几道有关?那个在临安城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男人?
顺着刻痕指示的方向,她们沿着一条几乎被灌木完全掩盖的小径向山林深处走去。小径蜿蜒向上,越走越偏僻。约莫一炷香后,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处隐藏在群山环抱中的小小谷地。
谷地之中,竟有一片修葺整齐的竹林,林间隐约可见几间雅致的竹舍。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条清澈的山溪蜿蜒穿过谷地,溪畔摆放着一些光滑的石头,其布局……竟隐隐暗合**曲水流觞**之意!
这里有人!而且,绝非普通山民!
两人警惕地停下脚步,隐身在竹林边缘。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从竹舍方向传来,打破了山谷的寂静:
“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声音熟悉!正是晏几道!
只见晏几道从一间竹舍中缓步走出,依旧是一身素色衣袍,神情淡漠,仿佛外界的天翻地覆与他毫无干系。他手中甚至还端着一只小小的、冒着热气的陶杯,像是刚刚在品茗。
“晏先生?”江疏影与阿阮对视一眼,走了出来。
晏几道看到她们,脸上并无多少意外之色,目光在江疏影身上多处伤口和疲惫的神色上扫过,淡淡道:“看来,临安的故事,已经告一段落了。”
他的语气,平静得令人心寒。
“这里是‘归舟’?”江疏影直接问道。
“是,也不是。”晏几道抿了一口杯中物,“‘归舟’不是一个固定的地方,它是一种……状态,一个联络点。这里,是其中之一,暂时还算安全。”
他示意了一下溪畔的那些石头:“坐吧。你们看起来需要休息,也需要……知道一些事情。”
江疏影和阿阮依言走到溪边,坐在冰凉的青石上。山泉水声潺潺,环境清幽得仿佛世外桃源,与外面那个烽火连天、尸横遍野的世界格格不入。
“星槎先生……他……”阿阮声音低沉。
“我知道了。”晏几道打断了她,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他选择了他的归宿。而你们,带着他的印记,来到了这里。”
他的目光落在江疏影紧紧握在手中的那枚“北溟潜渊”玉印上。
“他把‘北溟’交给了你。”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江疏影握紧了玉印,感觉那温润的玉石此刻重若千钧:“我……未必能担此重任。”
“重任?”晏几道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何为重?何为任?守着一个已经倾覆的王朝遗梦,还是……为这片土地上还活着的人,寻一线生机?”
他走到溪边,俯身掬起一捧清凉的溪水,看着水珠从指缝间滴落,重新汇入溪流。
“曲水流觞,需要的是活水。死水,只会发臭。”他意有所指地说道,“星槎兄一生执着,欲挽狂澜於既倒,其志可佩,但其行……未免过於悲壮。而悲壮,往往意味着……无力。”
他转过身,看着江疏影:“现在,你是‘北溟’之主。你打算如何?是继承他的悲壮,继续那注定无望的抵抗?还是……寻找新的‘活水’?”
新的活水?江疏影怔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一路走来,背负着父亲的冤屈、同伴的牺牲、国破的仇恨,想的只是复仇、只是坚持、只是不屈服。从未想过,在抵抗之外,还可能有其他的路。
“我不懂先生的意思。”她如实说道。
晏几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竹舍:“里面有伤药,有食物,也有乾净的衣物和热水。你们先处理伤势,休息一下。有些事情,急不来,也需要……好好想想。”
他顿了顿,补充道:“关於陆沉舟,关於贾似道的证据,关於……如何让这些东西,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而不仅仅是陪葬品。”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回了竹舍,将空间留给了江疏影和阿阮。
山谷中,只剩下溪流的潺潺声,风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两个身心俱疲、内心却波澜起伏的女子。
兰亭的曲水依旧在流,但流觞的,不再是诗酒风流,而是家国命运的沉重与未来道路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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