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树下的泥土还带着雨水的湿润，指尖仿佛残留着掩埋帝骨时那冰冷彻骨的触感。天光在雨幕后艰难地透出微明，将陵区的惨状与那座无名的坟茔勾勒得更加清晰，也更显凄凉。不能再停留了。
江疏影与唐珏、林景熙等人沉默地对视一眼，彼此眼中只有无尽的悲凉与一种完成使命后的虚脱。没有告别的话语，几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分散融入渐亮的晨雾与残存的雨丝中，各自奔向渺茫未知的前路。
江疏影沿着原路返回那间废弃的染坊。雨水冲刷过的街道，暂时洗去了部分血迹，却洗不净弥漫在空气中的死亡与绝望。零星的蒙古巡逻队开始出现，她不得不更加小心，利用断壁残垣和未散的晨雾遮掩行踪。
回到染坊仓房，阿阮正焦急地守在门口，见到她平安归来，明显松了口气。星槎先生依旧靠坐在墙角，但气色似乎比昨夜更差，脸色灰败，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风中残烛。
“先生……”江疏影蹲下身，轻声唤道。
星槎先生缓缓睁开眼，目光浑浊地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才辨认出她。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江疏影会意，从他怀中摸索出一个硬物——那是一枚小巧的、触手温润的白玉螭龙钮印。印底刻着四个古朴的篆字：“北溟潜渊”。
“江……姑娘……”星槎先生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北溟’……交给你了……带上阿阮……去……越中……兰渚山下……寻……‘归舟’……”
越中？兰渚山？归舟？
江疏影心中剧震。越中，是绍兴的古称，也是她的故乡！兰渚山，更是闻名遐迩的兰亭所在地！而归舟……难道是指陆沉舟信中提及的、那个“山河盟”或“北溟”留下的秘密据点或撤离通道？
“先生，您坚持住，我们一起走！”江疏影急切道。
星槎先生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丝近乎虚无的笑意，眼神望向仓房破损屋顶外那方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老夫……算尽天机……终究……逆不过……大势……该……休息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头颅缓缓垂下，气息断绝。
这位一生隐于幕后，执掌“北溟”，试图在惊涛骇浪中为华夏留存一丝火种的老人，最终在这座沦陷的帝都一角，悄无声息地燃尽了自己。
“先生！”阿阮扑到近前，泪水瞬间涌出，压抑地哭泣起来。
江疏影握着那枚尚带着星槎先生体温的玉印，看着他那安详却又带着无尽遗憾的遗容，心中五味杂陈。悲伤、茫然、还有一股骤然压下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北溟”交给她了？她何德何能？她只是一个想要为父报仇、传递情报的“执砚者”而已。
但现在，不是悲伤和彷徨的时候。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对阿阮道：“阿阮，节哀。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阿阮抹去眼泪，重重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她迅速收拾了仅有的些许物品，主要是些伤药和干粮。
两人将星槎先生的遗体小心地安置在仓房最隐蔽的角落，用破布和杂物稍作掩盖。无法为他举行像样的葬礼，只能让他于此长眠，与这座他试图守护的城市一同沉沦。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大亮。雨停了，但阴云依旧低垂。城内的喧嚣声更甚，蒙古人似乎开始了新一天的“秩序整顿”与搜刮。
必须出城！目标——越中，兰渚山！
临安各门必然已被蒙古军严控，正常途径绝无可能。江疏影想起了陆沉舟信中提到的，那个由北地义士“黄河”掌握的隐秘出城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凭借着记忆和星槎先生之前透露的零星信息，再加上阿阮对“北溟”暗线的了解，两人在如同迷宫般的残破街巷中穿行，躲避着越来越多的蒙古兵和趁火打劫的乱兵地痞。
途中，她们目睹了更多惨状：被吊死在街口的抵抗者尸体，被当众凌辱的妇女，被驱赶着如同牲口般搬运财物的百姓……每一幕都在灼烧着她们的神经，也让离开的决心更加坚定。
几经周折，她们终于来到了城东靠近菜市河的一处极为偏僻的、堆满垃圾和废弃船只的河湾。这里气味污浊，蚊蝇滋生，平日里人迹罕至。
根据线索，这里应该有一处废弃的水门，年久失修，被水草和淤泥堵塞，但勉强可供一人匍匐通过，通往城外的一条支流。
两人在及膝的污水中艰难跋涉，寻找着那个隐蔽的出口。腐烂的垃圾和死鱼的恶臭几乎令人作呕。终于，在一丛茂密的、带着铁锈的废弃栅栏后面，她们找到了那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
“我先过。”阿阮毫不犹豫，率先俯身钻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充满了淤泥和未知的危险。
江疏影紧随其后。洞口狭窄，冰冷的污水瞬间淹没了腰际，腐烂的水草缠绕着脚踝。她忍着伤口被污水浸泡的刺痛，奋力向前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透来一丝微弱的光亮，水流也变得稍微清澈了一些。她们成功了！钻出洞口，外面是一条相对干净的城外小河，两岸芦苇丛生。
回头望去，临安城那巨大的、伤痕累累的轮廓矗立在远处，城头上隐约可见蒙古的旗帜。那座承载了无数悲欢离合的帝都，已被她们抛在身后。
没有时间感慨。两人涉水上岸，拧干湿透的、散发着恶臭的衣衫，辨认了一下方向，便向着东南，朝着越中故里的方向，开始了新的逃亡。
脚下的路，泥泞而漫长。
故乡，是否还有“归舟”在等待？
江疏影不知道。她只知道，星槎先生用最后的力量，为她指明了方向。而她的旅程，还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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