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秋,农历八月初九,周一。
天没亮透,清溪村就被一层湿乎乎的雾罩着,像谁给村子扣了口大蒸锅。雾气里飘着柴火味、露水味,还有刚出锅的红薯粥味——甜里带着一点焦皮,顺着林家小院的土墙往外爬,一路爬上巷口的槐树,连树梢上的麻雀都被勾得直咽口水。
灶台前,赵秀兰卷着袖子,露出两截被柴火熏成麦色的胳膊。她手里那只粗瓷碗缺了指甲大一块瓷,是去年腊月晓阳摔的,她拿碎碗片在磨石上蹭了半夜,把缺口磨成个圆润的小月牙,可每次洗碗还是忍不住多摸两下——怕划手,也怕划心。热水“哗”地冲下去,碗底残留的红薯米油被卷起来,黄得像新孵的小鸡,混着皂角粉的涩苦,在潮湿的空气里打了个滚,又散成一缕白烟。
“妈,粥还热不?”
晓阳蹲在门槛上,屁股撅得老高,两根手指捏着鞋带,左一下右一下,总系不成蝴蝶结。帆布书包洗得发白,带子上缝着补丁——晓梅旧裙子改的,粉花布上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小黄鸭,鸭嘴开了线,像在打哈欠。他嘴里念着“秋天到,秋天到”,手里却攥着铅笔,在课本空白处画铁皮青蛙,一笔绿,一笔黄,画完用舌头舔舔笔尖,苦得直咂嘴,又舍不得吐——墨水也是钱买的。
林建国从玉米地回来,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泥壳一层叠一层,最外层被晨露浸得发软,一走“扑簌簌”掉渣,像给土地行礼。他把锄头靠墙根,锄刃上挂着几棵青草,是培埂时顺手割的,草叶被太阳晒得卷成金黄,像给锄头镶了毛边。他舀一勺粥,米油裹着红薯块滑进嘴,甜得眯眼,眼角挤出两道干沟:“东头那片埂得再培高,广播说夜里要来雨。”
林老太坐在院角小马扎上,黑布帕子包着银发,帕角磨得起了毛,像被老鼠啃过。她捏着晓阳的旧袜子,袜跟破了个洞,露出脚后跟那层被晒得发亮的黑皮。她一针一线地补,蓝线在藏青布上走出歪歪扭扭的“小河”,每扎一针,就把针尖在头发里蹭两下,发油蹭得针发亮,也蹭得她头皮发痒。她抬头看天,雾还没散,白杨树只剩个模糊的剪影,像谁用毛笔在宣纸上点了一笔淡墨。
“吱——”
村头广播突然响了,声音像生锈的犁铧刮过石板,又尖又哑,连空气都被刮出一道白痕。紧接着“嗡嗡”的电流声钻进院子,像一群蚊子在耳边打旋。老槐树上的喇叭平时半个月不吭声,今儿个一早就炸膛,连鸡笼里的母鸡都吓一跳,歪着脖子往村头望,鸡爪子还保持着刨地的姿势,却忘了继续刨。
“咳咳……各位村民注意!”
村支书的声音裹着痰、混着风,从喇叭里滚出来,每个字都像在铁桶里跳了一下,“今天晚上七点!在村委会大院开全体村民大会!所有人都得来!不准缺席!有重要事跟大家说!”
他怕谁听不见,又拔高嗓门重复一遍,尾音拖得老长,像谁在铁皮上拽锯条,“老人孩子都能来!别迟到!”
电流“咔嗒”一声断了,雾却像被这话搅开,一下子活了。
王大爷扛着锄头站在巷口,锄头把上挂着刚买的油条,油纸包透出油渍,黄得发亮,香味飘得比广播还远。他冲对面李叔喊:“听见没?八成是拆迁!前阵子有人拿尺量地,我就嘀咕!”他嗓门大,震得锄头刃上的泥点都掉地上,摔成几瓣。
李婶拎着豆腐,水珠子顺着蓝布衫往下滴,在胸口印出几个圆点,像谁用湿手戳了她几指:“可不是嘛!张婶昨天还跟我说,她娘家村拆迁,就是先开大会说补偿!一家分了十几万呢!”她一边说,一边用脚尖碾地上的泥点,仿佛已经把钱碾进自家地里。
晓阳蹦起来,帆布鞋后帮直接踩成拖鞋,鞋带在地上拖出两道灰线。“爸!带我去呗?小石头说给他爸捡的野鸭蛋要给我看!”他眼睛亮得像两颗刚洗过的黑葡萄,鼻尖上还沾着墨水——昨晚画青蛙太投入,自己成了“青蛙”。
建国揉了把他额前的碎发,手掌上老茧刮得晓阳头皮发麻:“去!全家都去!省得总猜谜。”
林老太把缝好的袜子抖了抖,针脚密得像鱼鳞,她凑到耳边吹了口气,线头飘起来,像小白旗:“去听听也好,别到时候别人都知道了,咱还蒙在鼓里。就是晚上凉,得给晓阳多穿件蓝布褂子,上次那件就挺好,还没磨破。”
“哒哒哒”——张婶风风火火闯进院,竹篮空着,边缘被手磨得发亮,是她嫁过来的陪嫁。她粉白花布衫领口别着个别针,铜针磨得锃亮,专门对付松了的领口。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泥点还没干,显然是刚从地里拔腿就来。
“肯定是说拆迁的事!”张婶一进院就往灶台边凑,压低嗓子,眼睛却亮得像灯泡,“我刚从老周家过来,他说他侄子在镇上拆迁办上班,早就跟他说咱村要拆了!晚上可得早点去!我打算六点半就去占前排,离台子近,支书说啥都能听清楚!要是真说补偿款,差一个字都不行!”
她一边说,一边用沾泥的鞋尖在地上划拉,划出个小圆圈,像给未来的钱堆先圈个地儿。赵秀兰笑着递过凉茶,搪瓷碗底印着褪色的牡丹,碗沿缺块瓷,露出黑铁胎:“张婶,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晚上我们肯定去,带着妈和晓阳一起,正好听听啥情况。你也别太急,就算是拆迁,也得按政策来,急也没用。”
“咋能不急!”张婶接过碗,喝了一口就放在灶台上,碗底的水珠在灶台上印了个圈,“我家那房子本来就小,比你家少了半间厢房,要是不靠前听清楚补偿标准,万一少算了面积,多亏啊!我还得去老李家说一声,让他们也早点去,别到时候没位置站,只能在后面听个模糊!”
说着,她挎着竹篮就往外走,脚步匆匆,屁股后头一颠一颠,像只兴奋的大鸭子。走到院门口,她又回头喊:“晚上六点半!村委会大院!咱前排见啊!我去叫老李家了!”
院角的鸡笼里,母鸡突然“咯咯哒”地叫起来,声音高过广播,像给刚才的“通知”加了个回音。林老太走过去,把刚下的蛋捡起来,蛋壳还热,贴着掌心,像捧了颗小火球。她用围裙角擦了擦,蛋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在给早晨收尾。
建国扛起锄头,影子被太阳拉得老长,像一根会走路的电线杆。他回头冲屋里喊:“秀兰,早点做饭!红薯粥多放一勺糖,晚上开大会——得甜甜蜜蜜地去!”
晓阳重新拿起课本,大声念:“秋天到,秋天到,田里庄稼长得好……”念两句,摸摸口袋里的铁皮青蛙,青蛙弹簧偶尔“咔嗒”一声,好像也在给晨读打拍子。
雾渐渐散了,阳光像一锅熬开的粥,慢慢浇下来。巷子里人声此起彼伏,油条香、豆腐腥、雪花膏味,混着玉米粥的甜,一起往天上飘。清溪村的周一早上,被广播这一嗓子搅得热气腾腾——像谁往灶膛里添了把猛柴,火苗“轰”地窜起来,把每一张脸都照得红扑扑、亮堂堂。
林建国踩着影子往地里走,心里踏实:不管今晚大会说啥,只要一家人在一起,甜甜蜜蜜地听、踏踏实实地做,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日子嘛,拆不拆迁,都要过成“红薯粥”——甜在嘴里,暖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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