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玲珑宫一夜的静谧，沉淀了灵犀阁风波后的所有暗涌，也滋养了那份洞若观火的明澈。当翌日的晨曦透过水波与晶壁，将柔和的光辉洒满宫殿时，那份源于深海本源的安宁依旧弥漫在每一寸空间，仿佛昨日的喧嚣从未沾染过这片净土。
水清漓与默早已醒来，或者说，他们那层次的相伴，本就不需要凡俗的睡眠来界定清醒与休憩。默正悠闲地摆弄着几株由水元力滋养、绽放出奇异光彩的幽蓝水植，而水清漓则静立在一旁，目光淡漠地落在殿外流淌的静水之上，仿佛在聆听整个水系网络的低语。水龙依旧盘踞在虚空，如同亘古的守护神像，唯有偶尔流转过鳞甲的微光，昭示着其内蕴的磅礴意识。
这份宁静，被一阵由远及近、带着几分刻意收敛却依旧难掩复杂心绪的仙力波动打破。
来者正是颜爵。
这位平日里风流倜傥、总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笑意的灵犀阁司仪，此刻的形象着实有些……值得玩味。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融合了墨彩与艺术感的衣袍，但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今日却似乎少了些精心打理的痕迹，几缕发丝不甚听话地垂落额前。他手中捧着一叠散发着淡淡灵光的卷宗，那是需要水王子水清漓以及作为冰雪之源、亦与灵犀阁秩序相关的冰公主冰璃雪过目或处理的灵犀阁事务。
颜爵的脚步在踏入主殿范围时，不自觉地放轻、放缓了许多。他的目光先是快速扫过殿内，当看到那抹水蓝色身影旁，正巧笑嫣然摆弄水植的默时，眼底深处不受控制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紧张与……难以言喻的窘迫。昨夜的种种，尤其是最后那几乎将他所有骄傲都踩在脚下反复碾压的“审判”与“立规”，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里，让他面对默时，再也无法保持过去那种略带审视和距离感的态度。
“水水，默……王妃。”颜爵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但那份刻意，又如何能瞒过在场几位感知超绝的存在？“这是近期待处理的几项事务，需要你和冰……冰公主的意见。”他将卷宗呈上，目光却有些飘忽，不太敢长时间直视默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狐狸眼。
水清漓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叠卷宗，并未立刻接手，也没有说话，仿佛在等待什么。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看似温和、实则蕴含着锐利探究的笑容。她上下打量了颜爵一番，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位强大的灵犀阁司仪，倒更像是在审视一件……有待评估的“物品”。
殿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静水流动的细微声响。这份安静，让颜爵感到一种莫名的焦灼，仿佛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扎着他的神经。他知道，昨夜之事绝不会轻易过去，尤其是在这位心思玲珑、手段莫测的默王妃这里。
果然，默开口了，声音清脆悦耳，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颜爵强装的镇定：
“颜爵司仪，辛苦了。”她先是客套了一句，随即话锋陡然一转，那双狐狸眼微微眯起，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近乎于“好奇”的光芒，但那“好奇”背后，是冰冷的审视与直击灵魂的拷问，“正好你来了，有个问题，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你。”
颜爵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王妃……请问。”
默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天真又残忍的意味，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颜爵，你总是说，你喜欢我家清漓的妹妹，我的璃雪姐姐，对吧？”
这个问题，单刀直入，没有任何铺垫，直接戳破了那层一直以来被各种暧昧、试探和沉默所掩盖的窗户纸。
颜爵的呼吸一窒，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角落的狼狈。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欣赏”、“仰慕”之类更委婉的词，但在默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他知道任何迂回都是徒劳，只会显得更加可笑。他最终艰难地、几乎是咬着牙承认道：“……是。”
“很好。”默点了点头，仿佛对他的坦诚表示了一丁点的认可，但接下来的话，却如同冰锥，更加凌厉地刺来，“那么，颜爵司仪，既然你说喜欢，我姑且相信你的真心。那么，下一个问题——”
她刻意拉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颜爵的心上：
“你，了解她吗？”
“你，真的知道，璃雪姐姐的喜恶吗？”
“你知道她真正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什么能让她感到愉悦安心，什么又会让她从心底里感到排斥甚至……厌恶至极？”
颜爵的瞳孔微微收缩，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搜索关于冰璃雪的一切信息。喜欢寒冷、纯净、冰雪……讨厌炎热、污浊……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他当然知道。可是，当他想更深一层，去想那些更具体、更细微、更能体现一个人独特性的喜好时，却发现自己的记忆库竟然有些……贫乏。他甚至不确定冰璃雪是否有什么特别钟爱的冰花形态，或者对某种特定的雪景有独特的偏爱。
而“厌恶”……昨夜那辐射能量带来的、冰璃雪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极致冰冷与排斥，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他当时……确实没有第一时间察觉！是默……是水清漓……甚至可能是那个叫苏皖沫的人类少女点破之后，他才后知后觉！
看到颜爵眼神中的闪烁、迟疑以及那抹无法掩饰的慌乱，默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
她轻轻摇了摇头，用一种近乎叹息，却又无比锋利的语气说道：
“颜爵，说句可能不太客气的话——”
“在我看来，你对我家璃雪姐姐的所谓‘了解’，恐怕连人类世界里，那些真正痴迷于某个偶像的‘粉丝’都不如。”
“粉丝？”颜爵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个对他而言有些陌生又略带贬义的词汇，眉头紧紧皱起。他堂堂灵犀阁司仪，艺术之灵，竟然被拿来和人类那些追逐戏子明星的狂热者相比？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没错，就是粉丝。”默肯定地点点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你别小看那些粉丝。一个真正合格的、骨灰级的粉丝，对自己偶像的喜好、厌恶、习惯、甚至一些小动作、口头禅，都能如数家珍。偶像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食物、对什么过敏、害怕什么、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难过……他们可能比偶像的亲人都要清楚。因为他们投入了极大的热情、时间和精力去观察、去收集、去了解。”
默向前走了一小步，目光灼灼地盯着颜爵，声音不高，却极具压迫感：
“而你呢？颜爵司仪？”
“你口口声声说喜欢璃雪姐姐，跨越了漫长的岁月，你为她做了什么？”
“除了偶尔送几幅画（那些画是否真的符合她的心意还要另说），除了在她力量衰弱时表达过担忧（这种担忧有多少是出于对灵犀阁平衡的考量？），除了在她面前展现你的艺术和所谓的深情……你花了多少心思，去真正了解冰璃雪这个人？去了解她那颗被冰封外表包裹下的、真实的内心？”
“你连她最本能、最应该被察觉到的对‘辐射’这种污秽能量的极致厌恶，都需要别人来提醒，甚至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恍然！”
默的语速越来越快，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刀子，精准地剜在颜爵最痛的地方。
“你说你喜欢她，可你的喜欢，到底有多少是建立在你对她真实的、完整的了解之上的？还是说，你喜欢的，仅仅是你想象中的、一个符合你艺术审美的、名为‘冰公主’的冰冷符号？”
“我……”颜爵脸色发白，想要辩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默的话，太毒辣了，几乎将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正视的某些模糊地带，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感情是真诚的，是深厚的，可现在却被质疑，这感情可能浮于表面，可能……自私而狭隘。
看着颜爵那副备受打击、摇摇欲坠的模样，默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她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但还需要最后一击，来彻底坐实这个“拷问”，让他无从反驳。
她忽然抬手，指尖凝聚起一点柔和的水光，仿佛在传递什么讯息，同时用一种轻松却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
“不信？觉得我是在夸大其词？觉得我拿你和人类粉丝比是侮辱了你？”
“好啊，那我们就找个‘专业人士’来评评理。”
“正好，小沫那丫头昨天还念叨着要整理什么‘冰公主应援手册’呢，我这就叫她过来。”
“让她这个资深‘冰粉头子’，来跟你这个正牌‘追求者’，好好对质一下，看看谁对璃雪姐姐的了解更深入、更细致！”
“也让你亲眼看看，一个真正的‘粉丝’，该是什么样子的！”
话音未落，一道传送法阵的微光已经在殿内亮起。显然，默是早有准备，或者说，她早就预料到颜爵会来，并且策划好了这场“灵魂拷问”与“现场教学”。
颜爵彻底僵在了原地，脸上血色尽失。和苏皖沫对质？和那个言辞犀利、思维跳脱、满嘴都是他听不懂但又觉得莫名有道理的新奇词汇的人类少女……对质关于他是否了解冰璃雪？
这……这简直是公开处刑！是比昨夜在灵犀阁众阁主面前被审判，更加令人无地自容的羞辱！
他几乎能预见到，接下来将是一场何等惨烈的、单方面的“碾压”。
而一直沉默旁听的水清漓，自始至终都没有看颜爵一眼，他的目光偶尔落在默神采飞扬的脸上，那冰封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纵容与认可。
水龙在虚空中，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尾巴尖，仿佛在表示：王妃此举，深得吾心。点睛之笔后，还需这般“棒喝”，方能令顽石……稍有开窍。
殿内的气氛，在苏皖沫的身影即将出现之前，降到了冰点，又仿佛有看不见的火焰，在灼烧着艺术之灵那所剩无几的骄傲。
这场关于“喜欢”与“了解”的拷问，才刚刚拉开序幕。而颜爵的磨难，显然还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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