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保候审后的第一天,是在胃部持续不断的灼痛和窗外灰白的天光中到来的。
陈立冬几乎一夜未眠。身体极度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架失控的机器,反复回放着拘留所的铁窗、警察冰冷的面孔、那个陌生保证人沉默的侧脸,以及母亲看到他归来时那混合着惊喜与更深忧虑的眼神。地上冰冷坚硬,但他宁愿待在这里,似乎这狭小空间的压迫感,能稍微抵消一些内心无处着落的惶然。
清晨,母亲轻手轻脚地起来熬粥,空气中弥漫着比往日更浓的中药味。陈立冬强迫自己喝下小半碗温热的粥,那点稀薄的热量落入胃中,短暂地安抚了痉挛,但很快,空虚和隐痛便再次卷土重来,甚至因为这点食物的刺激而变得更加清晰。他知道,这不是单纯的饥饿,是长时间精神紧张、饮食极度不规律留下的后遗症,是身体在发出不堪重负的警告。
他必须弄到钱。不仅仅是母亲的药钱,还有最基本的生活费。他口袋空空,而“取保候审”的身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这个城市,却剥夺了他通过正常劳动换取收入的可能。那些曾经干过的日结零工,哪个不需要登记身份信息?哪个老板愿意惹上这种麻烦?
正当他盯着碗底残存的几粒米发呆时,一阵老旧摩托车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出租屋门外戛然而止。脚步声响起,然后是几下不算客气,但也谈不上用力的敲门声。
陈立冬的心猛地一缩,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母亲有些惊慌地看向他。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昨天那个为他办理取保候审手续的陌生保证人。他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旧外套,脸上带着被风霜刻蚀的粗糙痕迹,眼神平静,却透着一股底层摸爬滚打带来的精明与审慎。他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馒头和一包榨菜。
“醒了?”男人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地方口音,没什么情绪。他将塑料袋递过来,“拿着,早饭。”
陈立冬没有接,只是警惕地看着他。胃部因为食物的靠近而不争气地抽搐了一下。
男人也不在意,将塑料袋随手放在门边一个瘸腿的凳子上,目光在狭小、破败的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陈立冬苍白憔悴的脸上。“我叫王猛。”他自我介绍,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阿杰让我来的。”
听到“阿杰”这个名字,陈立冬感觉自己的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疼痛骤然加剧。果然是他。
“他……他想怎么样?”陈立冬的声音干涩沙哑。
王猛咧了咧嘴角,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不怎么样。杰哥说了,你出来是好事,但也别忘了自己是什么处境。取保候审,听着好听,其实就是根风筝线,线头在里头(指派出所)攥着,但风往哪儿吹,得看放风筝的人。”他意有所指地看着陈立冬,“杰哥就是那个能帮你稳住风筝,甚至让它飞高点的人。当然,前提是,你得听话。”
他的话像冰冷的针,一字字扎进陈立冬的耳膜。风筝?他感觉自己更像是一只被粘在蛛网上的飞虫,刚刚侥幸挣脱了一根丝线,却发现自己落在了更大、更隐秘的网中央,而阿杰,就是那只潜伏在暗处的蜘蛛。
“他帮了我……”陈立冬艰难地开口,试图寻找一丝转圜的余地,“我很感激。但……但我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做不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依旧隐隐作痛的胃部。
王猛嗤笑一声,带着点看透世情的嘲弄:“感激?这世道,感激值几个钱?杰哥帮你,是看重你这个人‘实在’,‘懂事’。之前贴标签那活儿,你干得不是挺利索么?”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放心,不是让你马上再去干那个。杰哥知道你刚出来,缓一缓。但规矩不能坏,你用了杰哥的关系出来,这条线,就得维系着。”
他从那件旧外套的内兜里,慢条斯理地摸出几张折得有些皱巴巴的钞票,面额不大,加起来大概两三百块。他用两根粗糙的手指夹着,递到陈立冬面前。
“这点钱,杰哥给你应急的。买点吃的,或者……给你妈抓副药。”王猛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不是白给。算是预支。以后,总有你能出力的时候。”
那几张钞票在陈立冬眼前晃动,散发着油墨和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淡淡的烟草与汗液混合的气味。它们像是一小簇火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也灼烧着他空瘪的胃袋和濒临崩溃的尊严。他需要钱,迫切地需要。母亲的药不能断,家里的米缸也快见底了。拒绝?他拿什么拒绝?用他这具连站立都感觉虚弱的身体?用他那份早已千疮百孔的尊严?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无声的搏斗。接受,就意味着更深地绑上阿杰的战车,意味着他默认了这种“债务”关系,意味着他可能永远无法摆脱那个伪造的泥潭。不接受?那眼前的生存危机,立刻就能将他和他母亲吞噬。
胃部的疼痛在此刻变得无比尖锐,像是在催促他做出决定。那是一种来自身体最原始本能的呐喊——活下去。
陈立冬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几张钞票。纸币粗糙的边缘划过他的指尖,带来一种类似耻辱的刺痛感。
“谢……谢谢杰哥。”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王猛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让陈立冬晃了一下。“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好养着,别乱跑,电话保持畅通,杰哥有事会联系你。”他说完,不再多留,转身跨上那辆破旧的摩托车,引擎发出一阵嘶哑的轰鸣,载着他消失在狭窄巷道的尽头。
陈立冬握着那几张沾着陌生人气息的钞票,僵立在门口,久久没有动弹。初冬的寒风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他关上门,将钞票塞进口袋,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迅速。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低声说了句“我出去走走”,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家”。
走在嘈杂混乱的城中村街道上,周围是喧闹的人声、小贩的叫卖、以及各种食物混杂的香气。但他的感官像是被一层透明的薄膜隔绝了,一切都显得模糊而遥远。口袋里的钞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他走进一家私人小诊所,用那笔钱的一部分,给母亲开了最基础的、缓解心绞痛和降压的药物。又去粮油店买了最便宜的大米和一小包面条。手里的钱迅速缩水,最后只剩下几个冰冷的硬币。
当他提着这些东西往回走时,胃里的灼烧感达到了顶峰。那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疼痛,更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厌弃和恐慌。他用阿杰的钱,暂时维系了母亲的生命和这个家的运转,却也亲手将自己推向了一个更深的、无法回头的境地。
“以后,总有你能出力的时候。”王猛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出力?出什么力?无非是更加肮脏、更加危险的勾当。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前方那片更加浓稠的黑暗,而阿杰和王猛,正站在黑暗的入口,对他露出冰冷的、掌控一切的笑容。
这铁窗外的“自由”,代价是如此沉重。他不仅没有挣脱泥沼,反而在泥沼中陷得更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牢牢按住。胃部的疼痛一阵紧过一阵,仿佛是他那颗在不断下沉的心,所发出的最后悲鸣。他抬起头,望着城市上空那片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色天空,眼中充满了茫然与绝望。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而他却看不到任何逃离的路径。
喜欢牛马人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牛马人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