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开启的“哐当”声，在拘留所里如同一声惊雷，总能瞬间攫住所有被羁押者的心神。当这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看守念出“陈立冬”三个字时，他正蜷在角落，用拳头死死抵住灼痛难忍的胃部，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浑身一僵，恐惧像冰水一样瞬间浸透四肢——是又要审讯，还是……判决下来了？
他挣扎着起身，双腿因久坐和虚弱而微微发颤，跟着看守走出监室。这一次，路线既非通往审讯室，也非通往那个与法律援助律师见面的相对“温和”的房间，而是径直走向了办理手续的前台区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气氛。几名警察在忙碌，看到他出来，目光在他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之前接触过的那位表情较为平和的警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张文件。
“陈立冬，”警察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但说出的话却让陈立冬如遭雷击，“根据调查情况，考虑到你系从犯，涉案情节相对较轻，且认罪态度尚可，符合取保候审条件。现在为你办理取保候审手续，保证人已经到了。”
取保……候审？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强光，猛然刺入陈立冬被绝望和黑暗笼罩了太久的大脑，让他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警察，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可以……出去了？暂时……离开这个鬼地方？
手续办理得很快，或者说，在陈立冬恍惚的意识里，一切都像是按下了快进键。按手印，签名字，听着一连串他半懂不懂的法律术语和规定——“随传随到”、“不得离开居住地”、“保证人需履行监督职责”……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所谓的“保证人”。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穿着朴素的陌生中年男人，面色黝黑，手掌粗糙，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和打量，只是沉默地在一旁履行着签字手续，自始至终没有看陈立冬一眼，更没有与他有任何交流。
陈立冬的心猛地一沉。不是母亲，也不是任何他认识的人。是阿杰？还是阿杰找来的人？这个念头让他刚刚升起的、那点微弱的获释的喜悦，瞬间被一层更深的、粘稠的不安所覆盖。他像一件物品，被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而操纵这一切的，依旧是那双隐藏在暗处的、属于阿杰的手。
当他终于踏出派出所那沉重的大门，重新呼吸到外面世界——尽管这空气混杂着汽车尾气和城市的尘埃——的空气时，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包裹了他。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一切都与他被抓进去之前别无二致，仿佛那十几天的拘留只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噩梦。
但手腕上曾经被铐住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冰冷的触感，胃部那持续不断的、真实的灼痛，以及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写着取保候审规定的纸张，都在无情地提醒他，噩梦并未结束，只是换了一个场景。
他没有立刻回家。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让他走向了那个破旧出租屋的方向，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胃里的疼痛因为精神的短暂松弛和长时间的饥饿而变得更加鲜明，像有根棍子在里面搅动。他路过一家还在营业的早点摊，蒸包子的热气带着面粉的香味扑面而来，让他空瘪的胃袋一阵剧烈地痉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之前身上那点零钱，早在被抓时就被搜走封存了。
他咽了口唾沫，强忍着不适，加快了脚步。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出租屋木门时，一股比记忆中更加浓重的中药味和霉味混合的气息涌来。母亲正佝偻着身子在小小的厨房里摸索着什么，听到动静，她猛地转过身。
“立冬？！”母亲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巨大的惊喜，她踉跄着扑过来，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你……你出来了？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啊？”
看着母亲更加憔悴、眼窝深陷的面容，陈立冬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鼻尖一阵发酸。他用力眨了眨眼，压下那股汹涌的泪意，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妈，就是……就是协助调查，问完话就让我回来了。”他不敢提“取保候审”，更不敢提造假酒和可能面临的判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亲喃喃着，用手背擦拭着眼角，又赶紧转身，“饿了吧？妈给你盛粥，一直温着呢……”
依旧是那寡淡得能照见人影的白粥。陈立冬坐在小凳子上，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粥是温的，落入那如同被烈火灼烧过的胃囊，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差点吐出来。他强忍着，一小口一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吞咽着，仿佛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
“妈……您的药……”他放下碗，声音沙哑地问。
“还有，还有……”母亲连忙说，眼神却有些闪烁，“你别操心，妈挺好的。”
陈立冬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母亲在撒谎。他藏起来的那些钱，恐怕早已所剩无几。而他现在，身无分文，还背着一个“取保候审”的身份，连去找个日结零工的资格都没有。
饭后，他借口太累，回到了自己那间狭小的隔间。他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从极度压抑的拘留所回到这个熟悉却同样破败的环境，巨大的反差并没有带来丝毫轻松，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现实的残酷。
取保候审，并不意味着自由。那更像是一根拴在他脖子上的无形绳索，绳子的另一端，攥在法律的手里，也可能……依旧攥在阿杰的手里。那个陌生的保证人，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消瘦、指节分明的手。这双手，曾经粘贴过无数张伪造的标签，换来了母亲救命的药费和这个“家”短暂的喘息。如今，这双手沾满了洗刷不掉的污迹，却连下一顿饱饭、下一副母亲的药都无法挣来。
胃部的疼痛一阵紧过一阵，提醒着他身体内部正在持续不断的崩解。他想起法律援助张律师的话，“积极退赃”、“深刻悔罪”。退赃？他哪里还有赃可退？那些钱，早已化为了母亲的药和维持这个家运转的微薄开销。悔罪？他确实后悔，后悔踏入那个仓库，后悔一次次沉沦，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命运逼到墙角、无路可走的绝望和麻木。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光芒却无法穿透这间出租屋的灰暗与绝望。
陈立冬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感觉自己像一只刚刚被暂时放出笼子的鸟，却发现天空早已布满罗网，无处可去，无食可觅。这铁窗外的喘息，短暂而珍贵，却仿佛将他拖入了另一个看不见尽头、更加无助的泥沼。他知道，法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依旧高悬头顶，而生存的压力，也从未像此刻这般具体而凶猛。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他望着窗外那片被分割的、灰暗的天空，眼中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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