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铁令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锦衣卫这座庞大的机器内部激起了无声的涟漪。自那夜与毛骧密会后，田娃便进入了更为焦灼的等待。他依旧每日前往工部与宝钞工坊，神色如常，甚至对宝钞印制的细节要求得更为严苛，仿佛全身心都系于此。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有宫人模样的身影在不远处经过，或是听到任何关于内府的零星消息，他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收紧。
毛骧那边，动作比田娃预想的还要快，还要隐秘。锦衣卫的力量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覆盖了永昌库及其相关人等。
三日后，深夜，田娃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亲随引着一身夜行衣、风尘仆仆的毛骧悄然入内。毛骧眼中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猎手锁定目标后的锐利精光。
“伯爷，”毛骧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有眉目了。”
田娃精神一振，示意他坐下细说。
“永昌库的簿册，我们的人设法核对过了。”毛骧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细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物品名称和数量，“近一年来，永昌库‘损耗’、‘汰换’的器物，尤其是前元遗留的一些玉器、鎏金铜器、上好瓷器和部分稀有颜料，数目颇为可疑。其中几项的记录时间，与邱大在聚宝斋出售赃物的时间能对上。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指向纸上的一行记录，“约在火药作爆炸前十天，永昌库曾‘汰换’出一批‘受潮霉变’的前元旧文档和杂物，其中……包括三箱标注为‘前元军器监遗存杂物’的东西。记录语焉不详，接收处置之人，正是那个小禄子，经手核销的，是永昌库的掌司太监，姓冯。”
“前元军器监遗存杂物？”田娃的心猛地一跳。军器监！这里面会有什么？废弃的火药原料？不稳定的化学物品？
毛骧继续道：“我们暗中监视小禄子，发现他这几日虽看似如常当差，但举止明显有些慌乱，尤其在与永昌库那位冯掌司碰面时，眼神躲闪。我们还在他夜间偷偷溜出住所，试图将一小包东西扔进西苑废井时，将其人赃并获。”说着，他从另一个袖袋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成色不等的碎银子和……一只与田娃之前所见一模一样的青玉镯！
“他招了什么？”田娃急问。
“用了些手段，”毛骧语气平淡，却透着寒意，“他扛不住，招认了。确与王德、邱大勾结，利用永昌库管理疏漏，由冯掌司默许甚至提供便利，将库中‘汰换’物品夹带出宫，交由邱大销赃。所得钱财，四人分润。那玉镯，便是分给他的赃物之一。”
“四人？冯掌司也参与了分润？”
“是。据小禄子供述，冯掌司拿的是大头。”
“那批‘军器监杂物’呢？”田娃追问最关键的问题，“里面到底有什么？与火药作爆炸有何关联？”
毛骧眉头微蹙：“这一点，小禄子所知不详。他只负责按照王德吩咐，将那几箱东西悄悄运出永昌库，交给在宫外接应的邱大。王德当时只说那是些‘黑货’，要尽快处理掉，还警告他不要多问。小禄子隐约听到王德和邱大为此争执过，似乎邱大嫌那批东西危险又占地方，不好出手，想多要些钱，王德不允。”
危险？不好出手？田娃几乎可以肯定，那批所谓的“军器监杂物”中，必然含有易燃易爆的危险品！很可能就是在搬运或私下处理这批危险品时，操作不当，或是因其本身性质不稳定，从而引发了火药作的惊天爆炸！
“王德和那个冯掌司呢？”田娃追问，“可有异动？”
“王德依旧‘病着’，内官监看守很严，我们的人暂时无法靠近套取口供。至于冯掌司，”毛骧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此人是个老油子，似乎察觉到风声不对，这两日告了病假，闭门不出，但其家中及与外界的联系，已在监控之下。”
线索至此，已然清晰！一条由永昌库掌司太监冯某默许、掌作太监王德组织、低阶宦官小禄子具体实施、宫外商人邱大负责销赃的盗卖链条浮出水面。而火药作的爆炸，极大概率是他们在处理盗卖出的危险品时发生的意外！
但田娃心中仍有疑虑。冯掌司一个永昌库的管事，虽有便利，但如此大规模的盗卖，并能长期掩盖，背后是否还有更高层级的内官庇护？王德在爆炸前的争执，仅仅是分赃不均，还是另有隐情？邱大的死，是意外，还是被王德、冯掌司灭口？
“毛指挥，”田娃沉吟道，“小禄子的口供和物证，足以拿下冯掌司和王德。但本伯以为，此案或许还有深挖之余地。冯掌司之上，是否还有人？王德与邱大争执的细节，尤其是关于那批危险杂物的来源和性质，还需理清。”
毛骧会议：“伯爷的意思是，暂不收网，继续暗中监控，放长线？”
“正是。”田娃点头，“尤其要盯紧冯掌司，看他与宫内哪些人有异常接触。还有，想办法查清那批‘军器监杂物’的具体内容和最终去向，哪怕只有碎片信息，也至关重要。”
“明白。”毛骧拱手，“臣会加派人手，盯死冯掌司和王德。至于那批杂物，时间过去稍久，邱大已死，查起来需要些时日，但臣会尽力。”
毛骧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田娃独自坐在书房，看着桌上那枚玄铁令牌和那只作为罪证的青玉镯，心中并无多少拨云见日的轻松，反而更加沉重。这宫闱深处的腐败，如同溃堤之蚁穴，竟已到了如此触目惊心的地步。而自己，已然置身于这场席卷内外的风暴中心。
他知道，下一步，就是等待锦衣卫找到更确凿的证据，尤其是能将冯掌司、王德与那批危险杂物，以及最终爆炸案紧密联系起来的铁证。届时，才是他再次面圣，掀起这场惊涛骇浪之时。夜色更深，紫禁城的轮廓在黑暗中沉默着，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而兽穴深处的毒疮，正被一点点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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