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黄昏。
日头彻底沉了西山，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淡紫的余烬，像泼洒的葡萄酒渍，慢慢洇开在灰蓝的天幕上。风歇了，空气里浮动着稻谷的干香、泥土的凉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从灶房飘来的、混着柴火焦糊气的炖肉浓香。打谷场上，金山般的谷垛沉默地蹲在暮色里，轮廓渐渐模糊，只留下沉甸甸的、带着阳光余温的剪影。李家小院，屋檐下那排粗陶酱缸，缸口青石板缝隙里钻出的草芽也蔫蔫地垂了头，在微凉的空气里轻轻颤动。
堂屋门口，廊檐下。
一张磨得油亮、带着岁月包浆的旧竹躺椅，在暮色里轻轻摇晃，发出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吱呀——吱呀——”声，如同老旧的摇篮曲，在寂静的院子里低回。
李凤兰腰身微陷，靠在这张旧躺椅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平静地半阖着，浑浊的光在暮色中沉淀，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天边最后一点微光。枯黑的手，极其轻柔地、搭在蜷缩在她膝上的一个小小身影上。
是虎头。王二强家刚满周岁的幺儿。穿着崭新的红绸小褂，深陷的眼窝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如同小扇子般覆盖下来，在粉嫩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小嘴微微嘟着，带着一种懵懂的、不谙世事的安详。一只肉乎乎、带着小窝窝的小手，无意识地攥着奶奶深蓝布褂子的一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呼吸均匀、绵长，带着奶香的热气，轻轻拂过李凤兰枯黑的手背。
躺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轻轻摇晃。
“吱呀——吱呀——”
声音细微，却仿佛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在寂静的院子里低回、盘旋。
李凤兰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平静的光芒极其缓慢地、如同水波般漾开。浑浊的目光，极其轻柔地、落在膝上虎头那张熟睡的小脸上。枯黄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拂过孙子粉嫩的脸颊，拂过他微蹙的眉头，拂过他攥紧衣角的小手。动作轻柔，如同拂过最娇嫩的花瓣。
然后，浑浊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抬起。
越过虎头蜷缩的小身子。
越过廊檐下磨得光滑的青石台阶。
平静地、如同无声的潮水，漫过整个小院。
目光所及：
院墙根下，那一排沉默的粗陶酱缸。缸身沾满经年的盐霜和酱渍，在暮色里泛着幽暗的光。缸口严严实实地压着青石板，缝隙里钻出的草芽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一股浓郁的、带着岁月沉淀气息的沉郁酱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无声地弥漫在空气里。那是家的根基，是黑土地最朴实的味道。
屋檐上方，那根崭新的、镀锌钢管的电视天线。钢管笔直、冷硬，在暮色中闪着幽微的金属光泽。顶端，那巨大的银白色“锅”，如同沉默的巨眼，冷冷地俯瞰着这片渐渐沉入暮色的土地。一根细长的避雷针，如同标枪的矛尖，倔强地刺向灰蓝的、渐渐染上星光的天空。那是伸向远方的触角，是连接世界的眼睛。
院门口，那台深绿色的“东风”卡车。巨大的车身沾满干结的泥浆和长途跋涉的风尘，如同疲惫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匍匐在暮色里。巨大的轮胎深深陷在松软的泥土里，排气管口残留着淡淡的柴油味。车头上，“东风”两个红底金字的圆标，在暮色中黯淡了光泽，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那是奔向未来的轮子，是碾过贫穷的铁牛。
堂屋里，暖黄的煤油灯光透过敞开的门框，泼洒在廊檐下的青石板上，映出一片朦胧的光晕。光晕里，人影晃动。
王大柱和王二强深陷的眼窝里闪着憨厚的笑意，枯黑的手比划着，低声议论着今年的收成，声音压得低低的，怕惊扰了睡梦。
王四喜深陷的眼窝里带着书卷气的温和，枯黑的手指在桌上摊开的图纸上轻轻点划，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复杂的线条或符号。林静坐在他身旁，深陷的眼窝里满是沉静，枯黑的手捧着一本卷了边的旧书，借着灯光，目光专注地落在书页上，偶尔抬头看一眼丈夫专注的侧脸。
吴梅深陷的眼窝里也含着笑意，枯黑的手里拿着针线，借着灯光，飞针走线，缝补着什么。
铁蛋和春丫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兴奋的光，在堂屋门口的空地上，追着王二强家刚会走路的狗蛋嬉闹，枯黑的小手挥舞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欢快低笑。狗蛋深陷的眼窝里懵懵懂懂，小脸红扑扑的，跌跌撞撞地跑着，发出“咯咯”的清脆笑声。
满堂儿孙。
身影在暖黄的灯光里晃动、重叠。
笑声、低语声、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书页翻动的轻响、孩子追逐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如同细碎、温暖、带着生命气息的溪流，在暮色里无声地流淌。
李凤兰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平静的光芒微微闪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从酱缸的幽暗，移到天线的冷光，移到卡车的沉默，最后，落回堂屋里那片暖黄的光晕和光晕里晃动的人影上。
枯黑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极其细微，却如同古井深处漾开的一圈涟漪，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安然的、深不见底的满足和一种穿透岁月的、如同大地般厚重的温柔。
躺椅，依旧轻轻摇晃。
“吱呀——吱呀——”
声音细微，却仿佛带着一种古老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膝上，虎头蜷缩着，像只熟睡的小猫，呼吸均匀绵长。
枯黑的手，极其轻柔地、在孙子小小的脊背上，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轻轻拍着。
浑浊的目光，半阖着，平静地映着暮色四合的小院，映着沉默的酱缸，映着刺天的天线，映着疲惫的铁兽，映着满堂儿孙暖黄的剪影。
暮色，如同温柔的潮水，无声地漫上来，将一切包裹。
酱缸的沉郁酱香。
天线尖顶刺破暮色的冷光。
卡车残留的柴油气息。
堂屋里飘出的炖肉焦香。
还有……那满堂儿孙细碎的、温暖的、带着烟火气的声响……
一切，都在这轻轻摇晃的躺椅上，在这极其轻柔的拍抚中，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名为“家”的宁静港湾。
风，不知何时又起了。
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沉默的酱缸，掠过刺天的天线，掠过疲惫的卡车，最后，消失在堂屋那片暖黄的光晕里。
躺椅，依旧轻轻摇晃。
“吱呀——吱呀——”
在暮色沉沉的院子里，低回着，如同岁月悠长的叹息，也如同生命不息的摇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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