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沉甸甸地压在西山头，像一颗烧透了的、滋滋冒油的咸蛋黄。金红的光，泼辣辣地泼洒下来，砸在李家院墙外那片望不到边的苞米地上。苞米棒子金灿灿、沉甸甸，压弯了腰，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叶片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如同金箔抖动的声响。空气里，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带着阳光焦香和泥土腥甜的粮食味儿，霸道地钻进每一个毛孔，宣告着大地最慷慨的馈赠。
打谷场上，更是铺开了一幅滚烫的、金红的画卷！
晚霞！漫天泼洒的晚霞！如同打翻了天庭的熔炉！赤金！橙红！绛紫！搅成一锅沸腾的、粘稠的、流淌的颜料！霸道地涂抹在瓦蓝的天幕上！又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整个打谷场浸泡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晃眼的金红里！空气都仿佛被点燃了，蒸腾着暖烘烘的、带着谷物焦香的热浪！
场中央！
山！
一座座！金山！
不是土堆！不是草垛！是纯粹由金黄的稻谷堆砌起来的——金山！
稻谷！饱满！干燥！油亮！在晚霞的熔金里，每一粒都像被点燃的小太阳，反射着刺眼、灼热的光芒！谷堆垒得又高又陡！尖尖的顶，直刺向燃烧的天空！棱角分明！线条硬朗！如同巨匠用纯金浇铸的雕塑！一座连着一座！连绵起伏！在晚霞的映照下，闪耀着一种近乎神迹的、令人窒息的辉煌！空气里，浓郁到极致的稻香，混着阳光的焦糊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吸一口，肺管子都像被金粉填满！沉甸甸的！暖烘烘的！带着大地最原始、最磅礴的生命力！
“金山！金山啊！”王大柱枯黄的脸膛被晚霞映得通红，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巨大的狂喜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他枯黑的手，死死攥着一把沉甸甸的稻穗，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激动声响！“这……这得……多少担？！多少担啊？！”
“肥年！肥得流油！”王二强深陷的眼窝里也满是兴奋，枯黑的手用力拍着身边一座金山的“山壁”，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谷粒簌簌滚落，在霞光里划出一道道金色的流星！“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全是咱自己的！全是！”
“堆！堆高点！再高点！”汉子们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兴奋的光，枯黑的手臂肌肉贲张！两人一组，扛起沉重的稻捆！喊着号子！“嘿哟！嘿哟！”迈开大步！踩着临时搭起的跳板！如同蚂蚁搬家般！将一捆捆沉甸甸的金黄稻谷，源源不断地送向那几座最高的“金山”之巅！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梁滚落，砸在滚烫的尘土里，“滋啦”一声，冒起一小股白烟！
“轰隆隆——！”
打谷场上，号子声！谷粒滚落声！汉子们的喘息声！混在一起，如同滚烫的、沸腾的乐章！在晚霞的熔金里，在稻谷的浓香中，疯狂地演奏！一座座“金山”，在汉子们的肩扛手抬下，肉眼可见地拔高！再拔高！尖顶直刺燃烧的天空！金芒四射！辉煌夺目！
“突突突——！”
一阵低沉、浑厚、带着巨大穿透力的引擎轰鸣声，如同沉睡巨兽的喘息，猛地撕裂了打谷场上的喧嚣！由远及近！越来越响！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微微颤抖！
只见打谷场入口处，尘土飞扬！
一台！深绿色的钢铁巨兽！轰鸣着！碾过松软的田埂！冲进了这片金色的海洋！
“东方红-75”拖拉机！
它浑身沾满了干结的黄泥和新鲜的草屑，巨大的轮胎深深陷进松软的尘土里，碾出两道深深的辙印！引擎盖在晚霞的熔金里反射着冷硬、滚烫的金属光泽！排气管口，“突突”地喷吐着淡蓝色的、带着刺鼻柴油味的烟雾！拖斗里，高高堆着最后几捆金黄的稻谷！谷穗在颠簸中跳跃，如同流动的金沙！
驾驶座上，王四喜腰板挺得笔直！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浆得挺括的蓝布工装，袖口高高挽起，露出枯黑、布满汗水和油污的小臂。鼻梁上那副半旧的眼镜，镜片被夕阳映得一片金红。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沉稳锐利，如同淬火的钢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和一种巨大的、如同凯旋般的自豪！枯黑的手，稳稳地握着巨大的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枯黄的嘴角紧抿，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刻！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拖拉机巨大的轮胎，在打谷场边缘碾出深深的辙印，稳稳停住！引擎的轰鸣声渐渐低沉下去，化作一阵阵带着巨大惯性的、如同巨兽沉睡般的“突突”闷响！排气管口，最后几缕淡蓝色的烟雾，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上飘散，在熔金的晚霞里，洇开几道淡薄的痕迹。
“卸车——！”王四喜的声音嘶哑低沉，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如同军令般的力道！他枯黑的手，猛地推开沉重的铁皮车门，高大的身影一跃而下！深陷的眼窝锐利如鹰，扫过眼前连绵的金山和堆积如山的稻谷！枯黄的脸上，汗水混着尘土，在晚霞里闪着油亮的光！
“好嘞！四喜哥！”
“卸车！快！”
“堆金山喽！”
汉子们深陷的眼窝里闪着更亮的光，如同注入了新的力量！枯黑的手臂肌肉贲张！立刻有几人围拢过来，喊着号子！“嘿哟！嘿哟！”合力扛起拖斗里沉甸甸的稻捆！迈开大步！踩着跳板！将最后几捆金黄，稳稳地送上那最高的“金山”之巅！
李凤兰腰板挺得笔直，站在院门口高高的青石台阶上。浑浊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片被晚霞熔金浸透的打谷场。扫过那连绵起伏、闪耀着神迹般光芒的“金山”。扫过那台浑身沾满泥土和草屑、如同凯旋巨兽般沉默停驻的“东方红”拖拉机。扫过儿子们深陷眼窝里那巨大的狂喜和汗水淋漓的脸庞。扫过汉子们古铜色脊梁上滚落的汗珠和号子声中勃发的力量。
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沉静的光芒微微闪动了一下，如同古井深处投入了一颗石子。枯黑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带着尘埃落定般的安然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大地般厚重的满足。
晚霞，熔金般流淌。
金山，沉默地闪耀。
铁兽，疲惫地沉睡。
汗水，在古铜色的脊梁上滚落，砸进金色的尘土里。
号子声，在燃烧的天空下回荡，带着沉甸甸的、名为“丰收”的力量。
一个佝偻却挺直的身影，站在台阶上，如同磐石，守望着这片被汗水浇灌、被晚霞熔铸的金色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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