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大堤的徭役工地，是一座巨大的人间炼狱。
数千名从各县征发来的民夫，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十几里长的河堤上。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汗臭、泥腥和石灰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味。监工的吆喝声，民夫的号子声，石锤砸下时的闷响声，交织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发疼。
鹿显宗和白景琦他们，一到这里，就被打散了，分到了不同的工段。
鹿显宗被分派的活计，是搬运石块。那些从山里开采出来的青石，每一块，都有上百斤重。他瘦弱的肩膀，第一天，就被磨得血肉模糊。晚上回到那潮湿、拥挤的地窝子里，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同屋的民夫，大多是些不识字的粗鄙汉子，他们白天累得像狗，晚上便聚在一起，说荤话，赌小钱，整个地窝子里，乌烟瘴气。
鹿显宗不参与。他每日里，干完那似乎永远也干不完的活，便会独自一人，跑到河堤下的一个僻静角落，点上一盏微弱的油灯，拿出白承业送给他的那本《论语》，借着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读着。
圣贤的文字，像一剂清凉的药，能抚平他白日里所有的疲惫和伤痛。
这天夜里，他正读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一句，反复揣摩，不能自已。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
“……弘，大也。毅，强而能断也。言为士者，当胸怀宽广，意志坚毅。小后生，你可知，这‘任’，又所指何物？”
鹿显宗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只见一个须发皆白、身形却异常挺拔的老者，正站在他身后，手里，也捧着一卷书。
这老者，他有印象。是跟他们同一个工段的，平日里，负责给民夫们登记工分，是个识字的“夫子”。只是，他平日里沉默寡言，从不与人交谈，鹿显宗也从未跟他打过交道。
“老……老先生。”鹿显宗连忙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
那老者笑了笑，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老朽姓陈，曾是县衙里的一名教谕。因得罪了上官，被贬至此，与你等，同为苦役之人罢了。”
他看着鹿显-宗手里的那本《论语》，眼中，露出一丝赞许。“这等苦役之地，竟还有人，能于夜深人静之时，手不释卷。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他又指着刚才那句话，接着问：“你且说说，这‘任’，所指何物？”
鹿显-宗想了想，答道：“先生教过，‘仁以为己任’。这‘任’，指的，应该就是‘行仁’的责任。”
“说得好。”老者点了点头，眼中赞许之色更浓。“但，何为‘仁’？扶危济困，是仁。仗义执言，亦是仁。那么，我来问你，若你家族有错，其行不义，你，当如何处之？是为亲者讳，同流合污？还是……大义灭亲，匡扶正道？”
这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鹿显-宗的心里。
他想起了那本被他发现的《土地账本》，想起了东洼地的旧事，想起了父亲和爷爷那一张张因贪婪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他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他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地，开了口。
“学生……学生不知……”
老者看着他那痛苦的神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再逼问，只是缓缓地，坐了下来。
“你是个好孩子。只是，生错了地方。”
从那天起，鹿显-宗便与这位陈姓的老秀才，成了忘年之交。
每日收工之后，他都会跑到老秀才的地窝子里，与他一同，在昏暗的油灯下，谈经论道。老秀才的学问，渊博如海，他不仅将整本《论语》的微言大义，为鹿显宗一一剖析，更是引经据典，将历朝历代的兴衰成败，都揉碎了，讲给他听。
鹿显-宗听得如痴如醉。他那颗原本只装着白鹿滩一村之地的狭小心胸，被这位奇特的老师，一点一点地，撑开了。他第一次知道，在家族的恩怨之外，在个人的荣辱之上，还有“家国天下”，还有“公理人心”。
他将自己家族的那些旧事，那些关于土地的“原罪”，都当成一个“故事”，隐去了姓名，讲给了老秀-才听。
老秀-才听完，沉默了许久，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让他终身难忘的话。
“孩子，助纣为虐，非仁也。明知其恶而不阻，非义也。你既读了圣贤书，就当知晓，真正的‘孝’，不是愚顺，而是‘谏’。在其犯错之时，劝其改正；在其执迷不悟之时，亦当……守住你心中的那份公道。这，才是真正的，大仁，大义。”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鹿显-宗心中最后一点迷雾。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告密”，是对家族的“不孝”。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那，或许才是真正的“大孝”。
三个月的徭役，很快就要结束了。
临别的前一晚，老秀-才将一本已经翻得卷了边的《孟子》，送给了鹿显-宗。
“这本书，你拿回去，好生读一读。”他指着书的封面，郑重地说道，“《论语》，教人如何‘修身’；这《孟子》，则教人如何‘行道’。你记住里面的一句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白家，行的是‘道’，所以，乡邻拥护，官府支持。而你鹿家……失了‘道’，所以，众叛亲离。”
“回去之后，莫要再以‘助纣为虐’为孝。当劝你家中长辈，改弦更张，重归正道。若他们不听……”老秀-才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那你就当，守住你自己。守住你心中的那份‘道’，别让它，被污染了。”
鹿显-宗捧着那本沉甸甸的《孟子》，对着老秀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先生之教诲，学生，永世不忘。”
他回到白鹿滩的时候，已经是初夏。他整个人，黑了，瘦了，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更加坚定。
他不知道，就在他服徭役的这三个月里，一场更大的、关乎生死的考验，正在悄然向白鹿滩逼近。
鹿承祖，在他走后，并没有像他母亲期望的那样，“忘了那些仇恨”。他表面上，安分守己，每日里，在蒙学里，跟着周先生，摇头晃脑地读着《论-语》。
可暗地里，他却在用一种更隐蔽、更可怕的方式，进行着他的报复。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囤粮。
他将鹿家最后那点家底，全都换成了银子，通过外地的亲戚，一车一车地，将粮食，从邻县，偷偷地，运回了白鹿滩。他预感到，今年的夏天，怕是又一个大旱之年。他要用这全村人的命，来跟白家，做最后一笔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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