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团圆饭,德昇跟夏三爷和夏张氏说了几句拜年的话儿,就准备回去了。
他不舍得走,年复一年,也就只有这一天,他能名正言顺的呆在爹娘的身边。看看他们两鬓上新染的白霜,听着他们的粘着老痰的嗓子里,挤出来的唠叨。还有眼神,他们从上到下,从前到后挑剔的打量他的眼神儿。那里面蓄满了不知该怎么表达的慈爱。
夏张氏把他送到门口,塞给他一个红包,说:“给孩子们的,你拿着,回头给她们。”
德昇推辞了半天,还是收下了。
他走出院子,雪还在下,红灯笼的光映在雪地上,红红的一片,像撒了一地的胭脂。
他走在雪路上,脚步比来时更慢了。
手里的红包有点沉,揣在兜里,暖乎乎的。他想着刚才屋里的沉默,想着雪艳的话,想着俊英的眼泪,心里像被雪冻住了似的,又冷又硬。
远处的鞭炮声越来越密,还有人在放二踢脚,耀眼的光在天上炸开,好看极了。可德昇却没心思看,他只想赶紧回到张义芝家,回到俊英和孩子们身边。
走到张义芝家的门口,就看到冬雪站在那里等他。她穿着红色的棉袄,像个小灯笼,看到他,赶紧跑过来:“爸爸,你回来了!”
德昇蹲下来,把她搂在怀里,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像撒了一层碎钻。
“嗯,回来了。”他抬头,看到俊英也站在门口,手里抱着小雷,脸上的表情比早上缓和了些。
“爸,姥姥给我们买了鞭炮,我们去放吧!”冬冬也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串鞭炮,眼睛亮晶晶的。
德昇站起来,看了看俊英,俊英点了点头,说:“去吧,小心点。”
德昇牵着冬冬和冬雪的手,走到胡同口的空地上。冬冬把鞭炮放在雪地上,德昇点燃了引线,“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来,雪花被震得四处飞。
冬冬和冬雪拍手笑着,小雷在俊英怀里,也跟着“咯咯”笑。德昇看着孩子们的笑脸,又看了看身边的俊英,心里的那块冰,好像慢慢开始化了。
雪还在下,可胡同里的鞭炮声和笑声,却把腊月的寒冷,都挡在了外面。德昇想,或许明年春节,一家人就能真正团圆了吧。
夏三爷和夏张氏老两口,一辈子就指着地里的庄稼和队里的工分过日子,临老了,却没能享上几天清福,一大家子的重担,像座山似的压在他们肩上。
自打老大夏德麟成了家,老两口就跟老大一家挤在一个院里过活。
那院子是夏三爷年轻时亲手垒的土坯墙,房前种着两棵大槐树,房后是几棵杨树和柳树。墙根儿爬着几株枯萎的牵牛花,每到夏天就开得热热闹闹,可院墙里头的日子,却总透着股紧巴劲儿。
德麟的媳妇童秀云是个实在人,脸盘圆乎乎的,手上总带着洗不净的皂角味,就是肚子太“争气”。大闺女落地那年,她才十九岁,抱着粉嘟嘟的丫头片子,脸上笑开了花;可没等大闺女学会叫“娘”,肚子又鼓了起来。
这一鼓,就没停下。接连不断地生娃,一口气给夏家添了七个闺女,直到第八个,才盼来个带把的小子。这下可好,加上老两口和德麟夫妇,一大家子足足九口人,把个不大的土坯房挤得满满当当。
堂屋的八仙桌是夏家的老物件,桌面裂着几道细缝,用铁丝箍了两圈。每到吃饭时,这桌子就成了“战场”:大闺女端着粗瓷碗,蹲在门槛上扒饭;剩下的闺女们围着桌子,抢着夹盘子里的咸菜。
饭粒掉在地上,引得鸡群在脚边打转;最小的儿子被童秀云抱在怀里,嘴里含着个勺子,哼哼唧唧地要吃的。
夏张氏总站在灶台边,手里拿着个豁了边的葫芦瓢,把自己碗里的玉米面窝头掰一半给小孙子,嘴里念叨着:“小子要长个儿,得多吃点。”
夏三爷则坐在桌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饭,筷子在桌沿上磕了又磕,眼神落在孩子们身上,有欣慰,也有藏不住的愁。
锅里的稀粥总不够喝,孩子们的衣服也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补丁摞着补丁。
孩子们就跟串糖葫芦似的,一个顶着一个地长,大的刚能牵着衣角走路,小的就又揣进了童秀云的肚子里。仔细算算,从大闺女出生到小儿子落地,怀孕生产前前后后间隔正好是两年。
这十几年里,童秀云就没从怀孕和生产的循环里跳出来过:怀大闺女时,她还能跟着下地割韭菜;怀第五个闺女时,走几步就喘得厉害,只能在家拾掇家务;到怀小儿子时,更是连炕都下不去几天,全靠夏张氏端水端饭伺候。
队里的工分自然挣得少得可怜,一年到头,手里的工分本上没几个像样的数字。
家里九张嘴要吃饭,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顿顿都得填饱肚子,光靠德麟一个人挣的工分,压根不够花。没办法,夏三爷和夏张氏老两口只能把自己的工分全贴补进这个家。
夏三爷每天天不亮就下地,翻地、撒种、拔草、打药、割地,哪样重活都落不下,晚上回来腰都直不起来;夏张氏在家侍弄园子,一年四季拖着疲惫的身子,连口热乎水都顾不上喝。还得帮着童秀云哄孩子、拾掇家务。把孩子们换下来的脏衣服泡在盆里,等夜深了再就着月光洗。
夏张氏的身子骨,就是这么一点点熬垮的。一开始只是偶尔觉得右上腹隐隐作痛,像是有根细针在慢慢扎。
那是春耕的时节,太阳毒得能晒脱皮。她一个人在园子里弯腰种白菜和几亩旱烟,刨着刨着,肚子突然疼了一下,她赶紧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装作没事人似的继续刨坑,撒种子,掩土……
她以为是年纪大了,地里活干多了,累着了,也没当回事儿,压根儿没往病上想。
再说了,家里哪有闲钱给她看病?疼得轻了就揉一揉,用滴流瓶子灌上热水敷一敷;疼得重了就卷一袋旱烟,抽上一烟袋锅子,咬咬牙就忍过去了。实在忍不住,就坐在地头上歇会儿,掏出一片去痛片含着,等疼劲儿过去,再接着干。
可后来,那疼就跟扎了根似的,越来越厉害。从隐隐作痛变成了钻心的疼,疼起来的时候,她能把眉头皱成一团,手死死地捂着肚子,指节都泛了白,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连话都说不完整。
有一次,她正在院子里喂猪,突然疼得蹲在地上,手里的猪食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猪食洒了一地。
穗儿听见动静跑过来,怯生生地问:“奶,你咋了?”
夏张氏赶紧强撑着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笑着说:“没事,脚滑了。”说着,还故意走了两步给大孙女看,可转过身,嘴角的笑意就垮了下来,疼得她直冒冷汗。
她不敢跟家里人说疼得有多厉害。
德麟当大队书记,每天忙着大队的事儿。一家子老老小小十二口子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德麟每天在大队里累得直不起腰,晚上回家倒头就睡,连跟老两口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童秀云又要照顾一群孩子,喂奶、洗衣、做饭,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心思管她这点“小毛病”。
夏三爷性子耿直木讷,一辈子话就少,平日里除了干活就是看书,吃饭时也很少说话,就算夏张氏疼得脸色发白,他也只当是老伴累着了,随口说句“抽袋烟,歇会儿就好”,就再没下文。
夏张氏只能自己扛着,趁着老二德昇回家来,跟他说,带点儿去痛片来,一小瓶有一百片,能吃好久。
她把去痛片藏在枕头底下的布包里,布包是她年轻时绣的,上面的牡丹图案都褪了色。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她就趁屋里没人,偷偷摸出一片,就着冷开水吞下去。药片下肚,约莫半个时辰,疼劲儿就能缓上大半天,她就靠着这去痛片,一天天地硬撑着。
省里下文要建设新盘山,德昇调回了盘山城里上班,离八一大队有八里多地,他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二八自行车,隔上十天半月才能回来看一眼老两口。
每每回来,他总不忘给母亲带点东西:有时是二斤苹果,有时是半斤红糖。
夏张氏总是拉着他的手,坐在炕沿上,声音虚弱地嘱咐:“德昇啊,下次回来,再给妈捎两瓶去痛片,上次的快吃完了。”
去痛片不好买,每次都是俊英拖医院的大夫开出来的。可是德昇不敢和夏张氏说实话。
看着母亲脸色蜡黄,眼窝也陷了下去,眼神没以前有神,他的心里不是滋味,“娘,咱还是去盘山医院看看吧,总疼不是回事儿啊。”
可夏张氏总说:“就是老毛病,年纪大了都这样,吃点儿去痛片就好,别瞎花那冤枉钱去医院。”
德昇听夏张氏这么说,也有道理,就没多想。农村老人哪有不疼不痒的?便每次都乖乖地给母亲捎去痛片,有时还会多买两瓶,怕母亲不够用。
俊英在工农兵商店,平日里跟人打交道多,见识也比德昇广些。她看着德昇一次次给夏张氏捎去痛片,心里犯了嘀咕。
刚过完年的时候,她感冒咳嗽,吃了两片去痛片,头晕了好几天,医生说那药伤胃伤肝,不能多吃。可德昇给婆婆开药,一开就是两瓶三瓶。
啥人也不能这样,像吃饭一样吃药啊。
本来自从那年春节冲突以后,俊英暗暗发誓,再也不管他们老夏家的事儿了,可是俊英还是放心不下。
等到晚上,孩子们睡熟了,俊英拉着德昇的胳膊说:“德昇,你没觉得你妈不对劲吗?去痛片那玩意儿哪能天天吃?上次我吃了两片都头晕,你妈那么大岁数了,都吃了大半年了,那身子能扛得住?”
德昇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他挠了挠头说:“我咋没张罗?前两个月我就说带她去盘山医院看看,可她说啥也不去,说去医院要花挂号费、检查费,家里日子紧,能省就省。还说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就是老寒腿带的肚子疼,吃点儿去痛片就没事了。我都劝了好几次了,她都跟我急,说我瞎折腾,我也没法子啊。”
俊英皱着眉,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她想起上次回娘家,隔着栅栏看见夏张氏给大哥家喂猪时,蹲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当时还以为是婆婆累了,现在想来,怕是疼得站不起来。
可公公婆婆和大伯哥家住在一起,她做二儿媳妇的也不好说太深。
夏张氏自己不愿意去医院,她一个做二儿媳妇的,总不能硬拉着去,只能暗地里嘱咐德昇多留意母亲的情况。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转眼到了春末,地里的白菜开始串叶,绿油油的铺满了大地,空气里都是青草和泥土的芳香。
这天傍晚,德昇下班去张义芝家接孩子,自行车后座上还绑着给母亲买的卷烟纸。刚过养鱼池,就看见大哥德麟,急匆匆地从大队部跑过来。
德麟平日里总是慢悠悠的,说话也温吞,可这天,他头发乱蓬蓬的,衣服被树枝挂破了个口子,鞋子上沾满了泥土,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慌张。“德昇,快,回家!妈……妈不行了!”德麟喘着粗气,声音都在发颤,话都说不完整。
德昇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自行车龙头没扶稳,车子晃了晃,他赶紧蹬起自行车,就跟着德麟往家跑。
路上,德麟说他中午回家时,就看见母亲躺在炕上,脸色白得吓人,连水都喝不进去,他赶紧让邻居家的小子去给老三德兴捎信,让德兴也赶紧回来。
等德昇跑回家,一进院子就看见夏张氏躺在东屋的炕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旧棉被。
炕上的褥子还是夏张氏结婚时的陪嫁,上面的补丁都快盖过原来的布了。
夏张氏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呼吸急促,胸口一起一伏的,嘴里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像小猫似的,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她的嘴里喃喃的叫着,“俊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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