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波和罗明一前一后走了出去。穿过那安静得令人窒息的过渡区和等候区，再次踏入电梯。
当电梯门缓缓合拢，将那个充满威压的茶室隔绝在外时，罗明才感觉一直压在胸口的那块巨石稍稍松动了一些，他靠在冰凉的电梯内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了一口浊气，后背的衬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冷的黏腻感。
电梯下行，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张波看着罗明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慨和劫后余生的庆幸：“行啊你小子！刚才可把我吓死了！不过……干得漂亮！”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大哥很少这么夸人的。‘你很不错’，听见没？放心吧，大哥既然发话了，就一定能兜得住！天塌了有他顶着呢！走，先送你回去，回头水磨石那摊子事，咱们再细聊！”
桑塔纳驶离那栋神秘的洋楼小院，重新汇入城市的车流。
阳光依旧明媚，街道依旧喧嚣，但坐在副驾驶的罗明，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街景，却感觉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灰色。
这次见张海让他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了，张海是张海，张波是张波。
张海是当官的，没有张波那种江湖义气，真有事，自己绝对是那个垫背的。
他罗明绝对不想成为哪个家族势力，或者哪个官员的马仔，黑手套。
马前卒似的最快了。
自己和张波似乎有些靠的太拢了，这样会让人认为自己是张波的人，是张家的人，到时候张波或者张家的‘对手’或许会在自己身上发泄！
天见可怜，他只是想扒着张波接点活赚点小钱！他不想上谁的车和船。
现在张海这是想把他收为己用？当小弟？
他其实并不介意做小弟，有个靠山能遮风挡雨其实很不错。
张波是个很好的，很义气的老大。
但是张海呢？
张波能拒绝张海的安排强行保住他罗明吗？
他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
日子在工地的喧嚣与家庭的琐碎中悄然滑过，转眼便是1995年2月14日。
这一天，农历正月十五，既是西方的情人节，更是中国传统里阖家团圆的元宵佳节。
对于丽景小区7栋101室罗家来说，后者显然更值得庆贺。窗外，料峭的春寒尚未完全褪去，但屋内却是暖意融融，一派热闹景象。
这间不足六十平米的两室一厅，此刻挤满了人。
客厅中央那张老旧的折叠圆桌被彻底展开，上面堆满了李秀云从清早就开始在厨房里忙碌的成果：热气腾腾的腊肉炒蒜苗、酱香浓郁的粉蒸排骨、金黄酥脆的炸藕夹、软糯香甜的珍珠丸子、自家腌制的咸鱼干、翠绿欲滴的清炒菠菜，还有一大盆象征团圆的醪糟汤圆在桌上散发着诱人的甜香。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烟味以及一种属于大家庭的、略显拥挤却无比真实的温暖。
罗华平坐在轮椅上，被安置在靠近卧室门、相对宽敞的位置，身上盖着苗凤特意找出来的厚毯子。
他瘦削的脸上带着久违的笑意，看着满屋子的儿孙晚辈。
小女儿罗娟挺着即将足月的大肚子，坐在丈夫许凯搬来的高脚凳上。
大孙女罗欣像只忙碌的小蜜蜂，在大人腿边穿梭，好奇地看着桌下。
刚满一岁的罗浩被放在特制的婴儿竹椅里，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
许金平、李志文、李志远、这些亲戚们，小小的客厅里足足挤了十多口人，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低矮的天花板。
“华平哥，今天元宵呢，高兴，喝点？”许金平手里拿着一瓶贴着红色标签的“枝江大曲”，熟练地拧开瓶盖，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飘散出来。他笑着看向轮椅上的罗华平，眼神里带着询问。
罗华平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久违的光亮，他下意识地看向坐在身旁的老伴苗凤，带着点试探和讨好的意味：“凤啊，你看……今天过节，就……抿一小口？”
苗凤正忙着给孙子罗浩擦口水，闻言立刻皱起了眉头，语气不容商量：“不行！陈教授千叮咛万嘱咐，你这病最忌讳烟酒！一滴都不行！不要命啦？”她的话斩钉截铁，带着对丈夫健康的绝对关切。
“哎，那算了，那算了。”罗华平眼中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讪讪地摆摆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许金平也不在意，乐呵呵地转向罗明：“大明，那咱们几个喝点？”
“姑爷，我自己来。”罗明伸出手，不由分说地从许金平手里接过了酒瓶。
他的目光扫过父亲瞬间失落的脸庞，心中微酸。他深知父亲这一年多来被病痛折磨的痛苦和对生活的无力感，这杯酒，或许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正常人”的微小快乐。
“妈，”罗明看向苗凤，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当家人的沉稳，“陈教授是说过戒烟限酒，但也强调了，治病最重要的是保持心情舒畅。今天是元宵节，一家团聚，爸心里高兴。”他顿了顿，对厨房喊道：“秀云，给爸拿个三钱的酒盅来。”
李秀云应了一声，很快从碗柜里找出一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白瓷小酒盅，擦干净递了过来。
罗明接过酒盅，稳稳地放在父亲面前的桌上。
他拿起酒瓶，小心翼翼地往那小小的盅里倒了浅浅的一层，酒液堪堪盖过盅底。“爸，”罗明弯下腰，看着父亲的眼睛，声音清晰而郑重，“今天元宵，咱们破例，就喝这一小盅，解解馋，应应景。平时您就听妈的，绝对不能沾，好吧？”他又转向苗凤，带着安抚和商量的口吻：“妈，就这一小盅，三钱的量，抿几口就没了，应该……不碍大事。让爸也高兴高兴。”
苗凤看着儿子沉稳的眼神，又看看老伴眼中重新燃起的、近乎祈求的微弱光芒，再看看满屋子热热闹闹的儿孙，心终究是软了。她叹了口气，没再说话，算是默许了。
罗明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笑容。他拿着酒瓶，按照长幼顺序，依次给许金平、李志文、李志远、罗亮、许凯等人面前的杯子斟满酒。轮到罗亮时，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眼神里带着鼓励。给许凯倒酒时，他动作顿了顿，看了这个年轻的妹夫一眼，眼神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许凯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来！”罗明最后给自己倒满，高高举起手中的酒杯，声音洪亮，“今天是元宵节，一家人团团圆圆！祝爸身体早日康复！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工作顺心，身体健康！干杯！”
“干杯！”
“祝爸（爷爷）身体健康！”
“元宵节快乐！”
众人纷纷举杯响应，清脆的碰杯声此起彼伏，欢声笑语再次充满了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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