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的夏日，在不知不觉中已显露出它全部的威力。日光灼烈，连西湖的水面都仿佛被晒得蒸腾起一层无形的烟霭，唯有清晨和傍晚，才有些许带着水汽的凉风，能稍稍驱散这黏稠的暑意。
我的日子依旧如常，却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涌动着。陈老先生那句“近日城中或将有些纷扰”的提醒，顾嬷嬷那意味深长的目光，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虽已平复，但那份感知却留在了心底。
我知道他们来了。阮郁，林婉儿，还有那些随行的、据说来自京华的贵人们。消息如同湖风，无孔不入，早已通过柳茵那叽叽喳喳的叙述、阿萝那欲言又止的担忧，以及郑先生书铺里那些压低了声音的议论，传到了我的耳中。
奇怪的是，我心中并无太多波澜。许是经历了惊马初遇、诗会扬名，又经过这一年诸位师长的打磨与自身心性的沉淀，对于这些外来的“波澜”，我已有了几分“定静”的底气。他们来他们的，我自过我的。只是，这“我的日子”，似乎也要被这外来的风，吹起一丝涟漪了。
这日午后，我正对着琵琶，反复琢磨着云娘子所授的“清”字诀，力求将那首《但愿人长久》的旋律弹奏得更加空灵圆融。这首来自遥远记忆的曲子，自我那日暮色中偶然弹唱后，便如同在我心中扎了根，时常于指下流淌。它的词境旷达，曲调悠扬婉转，与我近来领悟的“清”境，竟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其中几个转音和气息的衔接，总觉得还不够自然流畅，少了那份浑然天成的韵味。
正沉吟间，院门外响起了叩门声。贾姨前去应门，不多时，引了一位衣着体面、面容和善的中年管事进来，说是周夫人府上的。
周夫人？我心中微讶。她是钱塘官眷中的领袖人物，去年的诗会便是由她主持。自那之后，我与她并无太多私下往来。
那管事恭敬地递上一份泥金帖子，语气谦和：“苏娘子安好。我家夫人三日后于西湖‘揽月舫’上设夏日雅集，特邀城中才俊与闺秀赴会，品茗论诗，共赏湖光。夫人素闻娘子琵琶清音，冠绝钱塘，特命小人前来，恳请娘子届时拨冗前往，一展仙技，为雅集增色。”
揽月舫？我知道那艘画舫，是西湖上最大、最华美的一艘，据说其内陈设极尽精巧，非寻常宴会所能动用。
我接过帖子，触手光滑，带着淡淡的香气。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周夫人为何此时设宴？还特意点名要我弹奏琵琶？是单纯的雅集，还是……与那些京城来客有关？阮郁的面容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以他的心思手段，若要促成这样一场“恰到好处”的会面，实在是易如反掌。
“承蒙周夫人厚爱，小小荣幸之至。”我敛衽还礼，神色平静，“届时定当准时赴约。”
那管事见我应下，脸上笑容更盛，又客气了几句，方才告辞离去。
贾姨关上门，脸上带着一丝忧色：“小小，这……周夫人这宴会，怕是……”
我挽住她的胳膊，笑道：“贾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是一场雅集，弹一曲琵琶罢了。难道我们还怕了他们不成？”
话虽如此，我知道这场雅集绝非寻常。它是我与阮郁、林婉儿等人，在分别近半年后的首次正式重逢，也是在钱塘众人目光下的又一次“亮相”。林婉儿定然会全力以赴，试图在各个方面压我一头。而阮郁……他那双探究的眼睛，恐怕会比以往更加锐利。
那么，我便更不能示弱。
目光落回手中的琵琶上，《但愿人长久》的旋律在心间缓缓流淌。这首曲子，或许正是我应对此番局面的“利器”。它的清新脱俗，它的超然意境，绝非此时寻常的江南丝竹可比。只是，还需更加精熟。
“贾姨，”我轻声道，“劳您将我那件月白底绣青莲纹的襦裙找出来，再配上那条同色的轻纱披帛。”那是我最好的一身见客衣裳，料子虽非顶级的云锦，但颜色清雅，绣工精细，不至于在那种场合失了体面。首饰嘛……那支素银嵌青玉的簪子便很好，清冷又不失雅致。
至于这曲子的来历……我心中已有了计较。
接下来的两日，我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这首《但愿人长久》的练习中。我将云娘子的“清”字诀运用其中，力求每一个音符都纯净通透，将苏轼词中的那份“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旷达，与“但愿人长久”的深情祝愿，通过琵琶与歌声，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指法愈发熟练，气息也控制得越发平稳。那原本有些滞涩的转音处，在一次次的练习后，终于变得流畅自然。当我再次完整地弹唱这首曲子时，连我自己都沉浸在了那份跨越时空的优美与感伤之中。
贾姨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叹道：“这曲子……真好听，不像人间的调子，倒像是天上仙乐一般。”
我放下琵琶，微微一笑，心中已然定计。
若有人问起这曲子的来历，我便如此说——
“此曲……乃小小前些时日，于梦中偶得。仿佛见云雾缭绕间，有仙人低语漫唱，醒后只觉余音绕梁，依稀记得旋律，便试着记下，填以东坡先生旧词，名之《但愿人长久》。粗陋之作，恐难登大雅之堂。”
将一切推给虚无缥缈的“梦境”与“仙人”，是最稳妥不过的说法。既解释了它迥异于时下风格的来源，又为其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足以引起所有人的好奇，包括那位心思深沉的阮公子。
三日后的揽月舫雅集……
我轻轻拨动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
或许，那将不仅仅是才艺的展示，更是一场无声的较量，一次心性的试炼。
而我，已然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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