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梅花暗痕
洛阳的秋,总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肃杀。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烽烟与药石混杂的气味,但漕渠两岸,已见零星的漕工喊着新调的号子,将江南来的米粮艰难卸船。赵五立在重修不久的北城楼上,目光掠过残破的坊墙和远处依稀可见的叛军废弃营垒,眉头深锁。
“大人,统计簿册在此。”新任的漕运判官李忱,一位年轻却沉稳的士子,捧着文卷快步上来,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此次击退孙孝哲部,缴获颇丰,然我军伤亡亦重,药材…尤其是金疮药和解毒散,缺口极大。城内几家大药铺存货早已扫空,怕是…”
赵五接过簿册,指尖划过墨迹未干的伤亡数字,心头沉甸甸的。胜利的代价从未轻微。他翻到粮秣汇总,眉头稍展:“江南第二批漕粮已入仓,至少这个冬末,军民口粮暂且无虞。药材之事…”他沉吟片刻,“发函至淮南、山南东道节度使处,请他们速调应急。另外,张榜民间,重金征集草药,聘请良医。”
“是。”李忱应下,却又迟疑道:“只是…叛军退时,在周边水井、溪流中投掷腐尸散毒之事已证实,近日城中腹泻、发热者众,恐有疫病之虞。寻常草药恐难奏效,需精通疫病防治的良医主持…”
这正是赵五最忧处。战事刚歇,若瘟疫起,洛阳刚有的一点生机将顷刻瓦解。
下了城楼,赵五未回府衙,只带着两名亲随,策马往南市方向行去。他想亲眼看看民情,也更想暂时避开那无数亟待裁决的文书和那双总在深夜凝视他的、酷似蓁蓁的眸子——赵江月近日愈发沉默,那双眼睛却像能看透人心,让他这父亲无所遁形。
南市较月前已稍复人气,但依旧萧条。摊贩寥寥,行人面色惶惶,多是购粮换药者。一处巷口却围了不少人,隐约有药气飘出。
赵五勒马,示意亲随在外等候,自己下马走近。人群中央,一名身着素净青灰色棉布裙的女子正蹲在地上,为一个面色蜡黄的孩童诊脉。她身形纤细,头上并无钗环,只以一根木簪绾发,侧脸线条清晰而柔和,神情专注冷静。她身旁放着几个敞开的药篓,里面是些常见的草药,却整理得极清爽。一个老仆模样的妇人正按她吩咐,将几包配好的药递给旁边一脸焦急的百姓,并不收钱,只温言道:“娘子说,按方煎服,三碗水煎成一碗,若明日热还不退,再来此处寻她。”
那女子诊完脉,起身对孩童父母低声嘱咐几句,声音清冽平稳,如泉水流过溪石。她抬手拭去额角细汗,露出一截皓腕,腕上戴着一串打磨光滑的褐色木珠,并非名贵之物,却别有一种沉静气度。
赵五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心头猛地一跳。
太像了。
并非五官完全一样,蓁蓁眉眼更明丽些,而这女子更显清瘦疏离。但那眉宇间的神韵,那专注凝神时的侧影,那抿唇时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毅…竟与记忆深处亡妻的模样有七八分重合!
他一时怔在原地,竟忘了上前。
那女子似有所觉,抬眸望来。一双眸子清澈沉静,如秋日寒潭,倒无太多惊诧,只微微颔首,便又低头去整理药篓,仿佛见惯了旁人注视。
此时,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一名军士飞驰而至,滚鞍下马,冲到赵五面前急报:“大人!不好了!城西粥棚那边,喝过粥的流民突然数十人上吐下泻,昏迷了好几个!有人嚷嚷是…是粥里有毒!”
赵五脸色一变,顿将方才那点恍惚抛开,急问:“军医可去了?”
“去了!但人手不够,症状又急,王校尉请您速去主持大局!”
赵五转身便要上马,目光扫过那青裙女子,心中一动,竟鬼使神差地开口:“这位…娘子,可是医者?城西突发急症,人命关天,可否劳烦移步一观?”
女子手上动作一顿,再次抬眸看他,眼神里多了些审视,却没有犹豫,只快速将药篓背起,对老仆道:“常嬷嬷,你在此照看,我去去便回。”言罢,对赵五简洁道:“带路。”
她的果断让赵五微怔,随即点头,令亲随让出一马。女子竟也不忸怩,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竟有几分飒爽之意。
一路疾驰至城西粥棚,已是乱成一团。呻吟声、哭喊声、斥骂声混杂。几个军医忙得满头大汗,束手无策。见赵五到来,如同见了主心骨。
赵五尚未开口,那青裙女子已跃下马背,快步走向最近的一名呕吐不止的老妪,俯身查看其呕吐物,又翻看其眼睑、舌苔,动作迅捷而专业。她眉头紧蹙,随即又查看了几个症状相似的病人。
“不是毒,”她起身,声音清晰地压过嘈杂,“是疫痢!像是吃了不洁之物,又兼时气不正,爆发急症。需立刻将病患隔开,所有接触者以苍术、艾草熏灼!现有汤药不对症!”
她语速快且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混乱的场面竟因她几句话安静了几分。
赵五立刻下令:“照她说的做!腾出旁边空营,将所有病患移入隔离!速去准备苍术艾草!”他看向女子,“娘子,用药方面?”
女子已从药篓中取出纸笔,飞快地写下一张方子:“葛根、黄芩、黄连、甘草…按此比例,大锅急煎,先喂重症者!快!”
军医接过方子,看了一眼,眼中露出惊异之色:“这…这是《伤寒论》的葛根芩连汤加减?娘子精通古方?”
女子只淡淡道:“对症即可。快去。”
她的冷静与高效,瞬间稳住了局面。赵五心中惊疑更甚,这绝非普通民间医女所能为。他一边指挥兵士协助,一边不由再次打量她。风拂起她额前碎发,她抬手掠发时,袖口微微下滑。
赵五瞳孔骤然一缩。
在她那串木珠下方,腕内侧,竟露出一小块殷红的、形似三瓣梅花的胎记!
而在他怀中贴身处,那枚蓁蓁留下的、她自幼佩戴的玉佩背面,恰好也刻着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细微的三瓣梅花暗痕!那是柳家女儿独有的标记!蓁蓁曾偶然对他提过,她有一个幼时因战乱失散的妹妹,臂上便有这样一个胎记…
难道…难道…
赵五只觉得呼吸一窒,心脏狂跳起来,目光死死盯住那块胎记,一时竟忘了身处何地。
那女子似察觉到他的目光灼灼,放下手,衣袖垂落,遮住了手腕。她抬眸看向赵五,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却并未多言,转身又投入到救治中去。
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忙碌而坚定。赵五站在原地,秋风吹过,带来浓重的药味和一丝极清淡的、仿佛雏菊混合药草的微苦香气。
他看着她的背影,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蓁蓁…
他在心中无声默念,指尖微微颤抖。
或许,上天终究…并非全然冷酷。
(第九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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