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京师故人
黄河水浑浊咆哮,卷着冰凌和枯枝,在暗夜中奔流东去。寒风如刀,刮过荒芜的河滩。赵五蜷缩在一处避风的土坎下,浑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唯有怀中那油纸包裹的证据,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体温,提醒着他肩头的重负。
自那日从洛阳城外死里逃生,他已在这荒郊野岭跋涉了整整五日。昼伏夜出,饮雪水,食野果,躲避着一切人烟和官道。杜鸿渐给的干粮早已耗尽,那点碎银也不敢轻易使用。衣衫褴褛,形销骨立,与野人无异。
但他不敢停下。身后仿佛有无形的追兵,洛阳方向的天空总似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阴霾。他必须尽快赶到卫州!那是杜鸿渐指明的,唯一可能的安全之所。
第六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终于望见了卫州城低矮的轮廓。城墙远不如洛阳、潼关巍峨,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沉默而警惕。城头巡弋的火把稀疏,却更添几分肃杀。
他不敢贸然靠近城门,绕到城东一处较为偏僻的角落,潜伏在枯黄的芦苇丛中,仔细观察。城门口守卫盘查甚严,对过往行人,尤其是形单影只的男子,查验得格外仔细。
如何进城?杜鸿渐并未给他信物或口令。
他焦急地思索着,目光扫过城墙根。忽然,他注意到不远处有一条几乎干涸的排水沟,沟口虽有栅栏,但似乎有破损的痕迹。或许…
他耐心等到天色大亮,城门处人流稍多时,才悄无声息地潜至沟口,趁守卫不注意,奋力掰开锈蚀的栅栏,钻了进去。沟内恶臭扑鼻,泥泞不堪,他咬牙匍匐前进,终于从城内一处荒废的菜园钻了出来。
卫州城内,景象比洛阳稍好,但依旧萧条。街市冷清,百姓面带忧色,一队队兵卒巡逻而过,气氛紧张。
他必须找到卫州刺史!王思礼的旧部!可州衙在何处?又如何取信于对方?
他沿着墙根阴影小心行走,试图找人打听。恰好看到一个老丈挑着担子走过,他上前低声询问:“老丈请了,请问…州衙如何走?”
老丈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衣衫破烂,面黄肌瘦,叹了口气,指了个方向:“沿此路一直往西,见到鼓楼便是。后生,可是去投军?如今这世道…唉…”摇摇头走了。
赵五道谢,依言西行。越靠近州衙,巡逻的兵丁越多。他心知自己形迹可疑,绝难接近。
正彷徨无计间,忽见州衙侧门打开,几名衙役押着一个戴枷的犯人出来,似乎要送往某处。一名书吏模样的人跟在后面,手里拿着文书卷宗。
赵五心中一动,悄悄尾随。那队人穿过几条街,来到一处看守所般的院落。书吏与守卫交接文书,押解犯人入内。
赵五等在远处,见那书吏交接完毕,独自一人出来,走向附近一家食铺,似乎要用早饭。
机会!赵五深吸一口气,整了整破衣,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在食铺门口拦住了那书吏。
“这位先生请了。”赵五躬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而不卑微。
书吏停步,皱眉看着他,手按上了腰间的短棍:“何事?”
赵五压低声音,快速道:“小人受东都故人所托,有紧要之事,需面禀刺史王将军!事关…事关潼关漕运及京师故人安危!万分火急!恳请先生通融则个!”他刻意提到了“潼关漕运”和“京师故人”,并点明了刺史的军方背景(王将军),以期引起重视。
书吏闻言,脸色微变,上下打量他,眼中满是怀疑:“你是何人?有何凭证?王将军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赵五心念电转,一咬牙,从怀中取出那枚颜真卿给的铜符,飞快地亮了一下,又迅速收回:“此乃信物!先生若不信,可将此物呈予王将军,将军一见便知!”他赌卫州刺史认得颜真卿的信物!
那书吏看到铜符,眼神一凝,显然认出这不是寻常之物,态度顿时谨慎了许多。他沉吟片刻,低声道:“你在此等候,不得走动!”说完,匆匆转身,快步向州衙走去。
赵五心中忐忑,留在原地,感觉周围似乎有无形的目光在窥视自己。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那书吏才回来,身后跟着两名挎刀的军士。书吏脸色严肃,对赵五道:“跟我来。莫要多问,莫要东张西望。”
赵五心中一紧,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默默点头,跟着书吏和军士,再次走向州衙侧门。这一次,守卫没有阻拦,直接放行。
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戒备森严的签押房外。书吏示意赵五等候,自己先进去通报。
片刻后,书吏出来:“进去吧。将军在等你。”
赵五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房中。房间内陈设简单,一名身着常服、面色黝黑、目光锐利如鹰的中年将领端坐案后,正是卫州刺史王承嗣!他曾在潼关远远见过王思礼,认得其麾下几名主要将领的样貌。王承嗣案上,正放着那枚铜符。
王承嗣目光如电,扫过赵五全身,声音沉稳却带着压迫:“你是何人?此符从何而来?见本官何事?”他并未立刻相信。
赵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激动:“小人赵五,叩见王将军!此符乃同绛节度使颜清臣公所赐!颜公命小人冒死前来,呈送关乎国本之密件!潼关漕运巨案,实乃李辅国、元载构陷忠良、动摇东宫之阴谋!此有苏司业血书及元载篡改北海公手迹之铁证!”他言辞简洁,直指核心,并将怀中紧藏的血书副本和那卷李邕手卷高高举起。
王承嗣闻言,脸色骤然一变!他猛地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把夺过血书和手卷,快速浏览。越看,他的脸色越是阴沉,持卷的手背青筋暴起。
“李辅国…元载…好贼子!”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怒火燃烧。王思礼与李辅国素来不睦,其部属自然同仇敌忾。更何况,此事牵扯东宫,关乎国本!
他仔细审视那血书笔迹和手卷上的破绽,半晌,猛地抬头,死死盯住赵五:“这些…当真?!”
“千真万确!”赵五抬头,目光坦荡,“小人性命微不足道,然苏公以血明志,颜公以符相托,岂敢有半句虚言!元载爪牙此刻正在四处追杀小人,只为灭口!求将军明鉴,速将此证据上达天听,或…或转呈太子殿下!”
王承嗣在房中急速踱步,面色变幻不定。此事干系太大,一旦插手,便是彻底站到了李辅国的对立面,风险极大!但若证据属实,便是护国救驾之大功!
片刻后,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决断:“好!本官信你!也信颜鲁公(颜真卿)!”他小心收好血书和手卷,“你一路辛苦,暂且在本官府中歇下,此事…本官自有计较!”
赵五心中巨石终于落地,几乎虚脱:“多谢将军!”
王承嗣唤来亲随,低声吩咐几句,让其带赵五去后院一处僻静厢房安置,并严令保密。
赵五被带到一间干净却简陋的房间,送来了热水和食物。他狼吞虎咽地吃完,简单清洗后,倒在榻上,几乎是瞬间便沉沉睡去。多日来的疲惫、恐惧和紧张,在此刻终于得到了片刻的释放。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他沉睡之时,卫州刺史府的书房内,灯火彻夜未熄。
王承嗣并未立刻休息,他反复研读血书和手卷,眉头紧锁。随后,他秘密召来了自己的首席幕僚和一名绝对心腹的校尉。
“此事,你们怎么看?”王承嗣将证据示于二人。
幕僚仔细看完,倒吸一口凉气:“将军,若此证属实,乃惊天巨案!然…然如今朝廷局势复杂,李辅国势大,东宫…东宫亦自身难保。我等若贸然上奏,恐…恐证据未达天听,便已招来杀身之祸!”
校尉也沉声道:“末将以为,幕僚先生所言极是。不如…不如先将此人与证据暗中看管起来,静观其变?或…或暗中联络郭子仪、李光弼二位元帅?请其定夺?”
王承嗣沉吟良久,手指敲击着桌面:“郭李二位元帅远在河北前线,军情如火,岂能因朝堂之事轻易扰动?且联络不易,易生变故。”他眼中精光一闪,“然…将此证据直送长安,确如尔等所言,风险太大。”
他站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或许…可先由此人,将其所知元载罪状,尤其是永丰仓账目及笔迹伪造之细节,详细录下,形成口供。本官再以密奏方式,将口供与部分…部分非核心证据,设法呈递至…至太子詹事李泌李大人处!李大人深得陛下信任,且智谋超群,或可有稳妥之法!”
幕僚眼睛一亮:“将军此计甚妥!李泌大人虽官职不高,却常参与机要,且与李辅国并非一路!由他转圜,最为稳妥!”
“好!便如此决定!”王承嗣下定决心,“明日,便让那赵五详细录供!你二人亲自负责,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是!”
然而,就在王承嗣自认为谋划周详之际,他并未察觉到,州衙高高的院墙之外,一双阴鸷的眼睛,正透过夜色,冷冷地注视着刺史府后院那盏彻夜未熄的灯火。
距离刺史府不远的一处暗巷中,一个黑衣人如同融入阴影的蝙蝠,低声对身旁一人道:“目标已入网。速报主人:‘鱼已吞饵,卫州水浑,可收网矣。’”
一丝冰冷的笑意,在黑暗中无声蔓延。
卫州城,这座看似安全的避风港,实则早已雾锁重重,杀机暗伏。
(第八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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