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洛阳纸贵
同州州衙的档案库房内,尘埃在从窗棂透入的微光中缓缓浮动。赵五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之间,指尖飞快地掠过发黄的纸页,目光如鹰隼般捕捉着任何可能与永丰仓、元载或异常漕运相关的蛛丝马迹。墨臭、霉味和陈旧纸张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充斥着他的鼻腔。
时间紧迫,颜真卿的信任与重托,如同沉甸甸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必须在追兵嗅到踪迹之前,找到足以扳倒元载乃至李辅国的铁证!
然而,同州的档案虽浩繁,却多是日常琐务,涉及潼关核心漕运及军资调拨的机密文书少之又少。翻检大半日,除了几笔与永丰仓有间接往来、数额不大的粮草借贷记录外,并无重大发现。那几笔记录虽有些模糊之处,但远不足以构成致命一击。
赵五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难道元载等人的手脚如此干净,竟未在同州留下任何破绽?还是…关键的证据早已被销毁或转移?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之时,指尖忽然在一份关于去岁秋季“加固渭水堤防、征调民夫薪柴”的普通公文附件中,触到一丝异样。这份附件罗列了所需薪柴的种类、数量及征集地点,其中一项“需硬木柴三百捆,由‘永丰仓协济,经漕渠转运至同州仓场’。”看似平常,但旁边却有一个极其细微的、用朱笔点下的记号,形似…一枚极小的箭簇?
这个记号!赵五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想起在永丰仓账册上看到的那个三瓣梅花标记!虽然形状不同,但那种隐藏在公文角落、刻意低调却带着某种特定含义的感觉,如出一辙!
硬木柴?永丰仓协济?加固堤防何需特意从永丰仓调运硬木柴?同州本地岂无木材?而且,硬木柴通常用于…冶炼、锻造所需的高温燃烧!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高力士在骊山温泉宫私设的冶炼工坊!需要大量精炭和硬木柴!难道…这条看似普通的协济调令,竟是那条秘密供应链的一环?!元载通过漕运系统,以各种看似合理的名目,为高力士的秘密工坊输送物资?!
赵五立刻循着这条线索向下查,很快在另一份同州仓场的接收记录中,找到了这批“硬木柴”的入库记录,但接收数量却变成了“两百八十捆”,备注写着“途耗二十捆”。途耗比例高得离谱!更蹊跷的是,这批木材的最终出库记录却消失了!没有写明用于哪段堤防,也没有任何施工记录与之对应!仿佛这批木材在入库后,就凭空消失了!
线索!这就是线索!虽然依旧间接,却足以证明永丰仓与同州之间存在一条异常物资输送渠道,且最终去向成谜!若能找到这批木材的真正接收方…
然而,没等赵五深入追查,库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
“奉御史台钧令!搜查叛党细作!闲杂人等回避!”一声厉喝在庭院中炸响。
赵五浑身一僵,冷汗瞬间湿透脊背!御史台?!崔器的人竟然这么快就追到同州了?!是冲着他来的!
他猛地吹熄手边的油灯,迅速将正在查阅的几份关键卷宗塞入一堆无关的旧档深处,自己则悄无声息地缩进最阴暗的角落,屏住呼吸。
库房门被粗暴地推开,火把的光芒涌入,映出几名缇骑凶悍的身影。一名州衙小吏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军爷…军爷…此处乃是档案重地,皆是陈年旧卷,并无…”
“搜!”为首的缇骑校尉根本不理会,一挥手,手下如狼似虎般开始翻箱倒柜,火把肆意靠近那些易燃的纸堆,毫不顾忌。
赵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攥住袖中颜真卿给的那枚铜符,脑中飞速思考着脱身之计。硬闯必死无疑!若被搜出…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庭院外传来一个沉稳而威严的声音:“何事喧哗?”
是颜真卿!
赵五心中稍安。
那缇骑校尉见到颜真卿,态度稍敛,但依旧倨傲,拱手道:“颜节度!末将奉崔中丞之命,追捕潼关行辕逃犯一名,疑似潜入同州,惊扰节度,还望见谅!”
“逃犯?”颜真卿声音平淡,“何种逃犯,竟需劳动御史台缇骑,搜查本官州衙档案重地?”
“此乃钦案要犯,涉及漕运贪墨,细节不便透露。”校尉语带敷衍,“还请颜行个方便。”
颜真卿冷哼一声:“本官节制同绛,守土有责。尔等无凭无据,便要搜查州衙,视同州法度如无物吗?若要搜,拿崔中丞或御史台的正式公文来!”
校尉语气转硬:“颜节度!此乃紧急公务,若走脱了要犯,恐怕节度也担待不起!”
“哦?”颜真卿声音陡然转厉,“本官担待不起?尔等擅闯州衙,惊扰公务,若搜不出所谓要犯,又该当何罪?!莫非崔中丞的钧令,比朝廷法度更大?!”
他久居上位,统兵一方,此刻勃然发怒,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威严。那校尉顿时被震慑住,语气软了下来:“节度息怒…末将也是奉命行事…”
“既如此,”颜真卿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尔等可于州衙各处通道设卡盘查,但这库房重地,卷宗关乎军国,若被尔等损坏或遗失,谁也担待不起!待本官派人协同尔等,于衙外严加巡查便是!”
这已是给了对方台阶下。那校尉虽不甘心,但也不敢真与一方节度使硬抗,只得悻悻道:“…既如此,便有劳颜节度。”说罢,挥手带着手下退出了库房。
脚步声远去。赵五在黑暗中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片刻后,库房门被轻轻推开,一名颜真卿的亲随低声道:“赵先生,颜公请先生速去仰贤亭。”
赵五整理了一下衣袍,快步来到仰贤亭。颜真卿负手立于亭中,面色凝重。
“御史台缇骑已至城外,四处设卡盘查,指名道姓要抓一个‘精通算学、擅仿笔迹’的永丰仓逃吏。”颜真卿沉声道,“同州已非久留之地。你即刻动身,前往洛阳!务必找到翰墨斋张先生,依计行事!”
“是!”赵五肃然应道。
颜真卿从袖中取出一份通关文书和一小袋银钱:“此乃往洛阳采办文书的路引,可应付盘查。此行凶险万分,洛阳如今虽为官军收复,然鱼龙混杂,李辅国、元载耳目众多,务必谨慎!”
“晚生明白!”赵五接过文书银钱,深深一揖,“颜公保重!”
没有更多言语,赵五迅速回到住处,换上一身普通行商的青布衣衫,将颜真卿的信件和苏瞻的血书副本用油纸仔细包裹,贴身藏好,随即从州衙侧门悄然离开。
凭借颜真卿的路引和铜符,他顺利租到一匹快马,出了同州东门,一路策马扬鞭,向着东南方向的洛阳疾驰。
一路上,他小心避开官道上的巡骑和关卡,专拣小路而行。寒风扑面,路途颠簸,他却不敢有丝毫松懈。脑海中不断回想着同州档案中发现的那条“硬木柴”线索,以及那诡异的箭簇标记。这标记与梅花标记是否同属一个秘密网络?它们背后,究竟隐藏着多么庞大的阴谋?
两日后,风尘仆仆的赵五终于望见了洛阳城巍峨却残破的轮廓。这座千年帝都,历经安史叛军的蹂躏和收复之战的惨烈,虽已重归唐土,却早已不复往日繁华。城墙之上弹痕累累,城门守卫森严,进出百姓面带菜色,眼神惶恐,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硝烟与悲伤混杂的气息。
他交了路引,接受盘查,顺利入城。城内更是满目疮痍,许多坊市依旧残垣断壁,行人稀少,唯有巡逻的兵卒和匆匆而过的难民,显示着这里依旧处于战时状态。
依着颜真卿的指示,他牵着马,一路打听,终于在天色将晚时,找到了位于城南偏僻处的白马寺。寺庙亦遭兵燹,山门半毁,香火寥落。寺旁果然有一间小小的书铺,门楣上挂着一块旧匾,上书“翰墨斋”三字,字迹古朴,却透着一股顽强的生气。
赵五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走进书铺。
铺内光线昏暗,四壁皆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堆满了各种卷轴和线装书,空气中弥漫着陈墨和旧纸的特有香气。一个戴着玳瑁眼镜、头发花白的老者正伏在案前,就着一盏油灯,小心翼翼地修补着一幅残破的字帖。
听到脚步声,老者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癯而布满皱纹的脸,目光透过镜片打量着他,带着一丝警惕:“客官想要什么?”
赵五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请问,可是张先生当面?”
老者眼神微凝:“老朽姓张。客官是…”
赵五不再多言,从怀中取出颜真卿那封火漆信,双手奉上:“受人之托,将此信交予先生。”
老者接过信,就着灯光看清火漆上的印记,脸色微微一变。他迅速拆开信,快速浏览了一遍,随即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赵五,低声道:“随我来。”他起身,示意赵五跟上,走向店铺后堂。
后堂更加狭小,堆满了修复书画的工具和材料。老者关上门,转身盯着赵五,语气严肃:“颜公信中所言之事,非同小可。你说元载暗中模仿、甚至篡改北海(李邕)手迹?”
“是!”赵五肯定道,“晚生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元载逼迫晚生模仿李公笔迹,欲构陷其撰写谋逆谶文!晚生侥幸逃脱,特来报信!”
老者(张先生)面色无比凝重,在狭小的空间内踱了两步,忽然停下,从一处锁着的柜子中,取出一卷用锦缎包裹的卷轴。
“你来看看此物。”他缓缓展开卷轴。
那是一幅李邕的行书手卷,内容是一篇常见的碑文拓本跋语,笔力雄健,气势磅礴,确是李邕典型风格。落款处钤有李邕的印章。
“此乃北海公赠予老朽的旧物,绝无疑问。”张先生道,“然而,月前,有一神秘人持重金,欲向老朽求购北海公早年一幅《叶有道碑》的临作,那临作本为北海公练笔戏作,笔法略显青涩,与晚年成熟风格迥异,世间知者甚少。老朽当时未觉有异,未曾出手。如今想来…”
他指着案上手卷:“你再仔细看此卷末尾跋语与印章的墨色、钤印的轻重…”
赵五心中一凛,立刻凝神细看。初看并无问题,但当他以超乎常人的敏锐观察力仔细审视时,果然发现跋语最后两行的墨色,与前面相比,似乎…似乎略显浮滑,缺乏李邕真迹那种力透纸背的沉厚感!而那方印章的红色印泥,色泽也似乎比李邕常用印泥略浅一分,钤印的力道也稍显均匀,少了些李邕用印时特有的、随性而发的轻重变化!
“这…这跋语和印章…是后来添上去的?!原卷可能被裁切过?!”赵五失声惊道。
张先生沉重地点头:“老朽亦是近日重观此卷,才隐约察觉不妥。经你一提,方敢确定!此卷…恐是被人做了手脚!裁去了原跋,仿冒添上了新跋和印章!其目的…恐怕就是为了获取北海公不同时期的笔迹和印鉴特征,以便…模仿伪造!”
赵五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元载!果然是他!他早已在暗中搜集、甚至篡改李邕的真迹,研究其笔法演变和用印习惯,为的就是能伪造出足以乱真的“罪证”!
“如此说来…元载手中,恐怕已掌握了不少经过篡改或刻意模仿的李公‘真迹’!一旦需要,便可拿出‘铁证’!”赵五声音发颤。
“恐怕…不止如此。”张先生眼中露出更深沉的忧虑,“北海公性情刚烈,书法亦是随心而发,不同时期、不同心境下,笔迹皆有微妙变化。若能精准掌握其演变脉络…甚至…甚至可以‘创造’出某一特定时期、特定心境下的‘真迹’!若以此构陷…几乎无人能辨!”
伪造历史!元载的阴谋,远比想象得更可怕、更周密!
必须阻止他!必须找到他篡改真迹、模仿笔迹的直接证据!
就在赵五与张先生相对骇然之际,书铺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火光透过门缝映了进来!
“围起来!搜!仔细搜!一个角落也别放过!”一个嚣张的声音在外高声喝道!
赵五与张先生脸色骤变!
追兵?!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第七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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