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新的起点
第五十六章 漕底尘烟
潼关以东三十里,永丰仓码头。
晨雾混杂着煤灰与牲口粪便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河面上。数以百计的漕船、驳船挤在浑浊的水道里,桅杆如林,帆篷破旧。苦力的号子声、监工的斥骂声、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以及车轮碾过跳板的吱呀声,交织成一片喧嚣而压抑的乐章。
赵五穿着一身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短褐,头发胡乱用草绳扎起,脸上布满煤灰和刻意揉搓出的皱纹。他赤着脚,踩在冰冷粘滑的泥地里,肩上压着一根粗绳,正与另外三名漕工一起,奋力将一袋沉重的粟米从驳船拖到岸边的板车上。
他的动作略显生疏,但凭借这具年轻身体的力量和前世市井摸爬滚打练就的观察力,他勉强跟上了节奏,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汗臭与疲惫的人群中。
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用旧藤筐改成的简陋摇篮被小心地放在一堆麻袋的阴影下。赵江月躺在里面,身上盖着一块还算干净的粗麻布,小嘴里含着一小块用布包裹的、泡软了的硬馍,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安静地看着父亲忙碌的背影。
这是他们抵达永丰仓的第三天。
那天清晨,他抱着孩子,拖着伤体,一路躲避着零星的路卡和巡骑,终于摸到了这处因战乱而变得异常繁忙混乱的漕运枢纽。凭借着对漕务流程的熟悉和一口勉强模仿得来的河洛口音,他谎称是同州逃难来的农户,家乡遭了兵灾,妻子病亡,只剩父子二人,求仓吏给条活路。
或许是看他确实带着个婴孩,身量也还算结实,管事的仓督瞥了他几眼,又捏了捏他虽受伤但骨架仍在的臂膀,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顶替一个昨天刚被米包砸断腿的苦力的缺,只管饭,日结三文钱,睡窝棚。
生存的第一步,算是勉强踏出。
“嘿!那新来的!发什么愣!想挨鞭子吗?!”一个尖利的嗓音响起,带着浓重的河东口音。是工头王三,一个瘦小精悍、眼神油滑的男人,据说是仓曹参军的小舅子。
赵五立刻低下头,加快动作,闷声道:“不敢,王头儿。”
王三踱步过来,皮鞭的梢头有意无意地扫过赵五的小腿,留下一条浅浅的红痕。“哼,算你识相。告诉你,在这永丰仓,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别以为长得高马大就能偷奸耍滑!爷眼里不揉沙子!”
“是,是。”赵五唯唯诺诺。
王三似乎很满意他的驯服,又瞥了眼藤筐里的孩子,撇撇嘴:“啧,带个拖油瓶…算你小子还有点人样,没扔路上。看好喽,别让他乱爬掉河里喂王八,老子这儿可没闲钱给你赔人命!”
周围几个一同拉纤的漕工发出几声压抑的嗤笑,眼神麻木,似乎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赵五只是沉默地点头,将屈辱和警惕深深压在眼底。他知道,在这里,任何一点不合时宜的硬气或锋芒,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他必须是一粒尘埃,融入这漕底最污浊的泥泞里。
午间歇晌的短暂时刻,赵五挤到河岸边,用木碗舀起浑浊的河水,自己先喝了一口,再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蘸着,一点点喂给赵江月。孩子乖巧地吮吸着,偶尔发出满足的咿呀声。
一个老漕工端着碗蹲到他旁边,看了看孩子,哑声道:“娃儿挺乖,不像我那孙儿,哭起来没完。”
赵五抬眼,认出是这几天偶尔会同他分一根烟叶的老刘头,据说在永丰仓扛了三十年包。“刘叔,”他低声应道,“没办法,命苦,跟着我遭罪。”
老刘头嘬了口烟袋,浑浊的眼睛望着河面:“这年头,谁不遭罪?能活下来就不易喽…看你样子,不像常年吃这碗饭的?”
赵五心头一凛,面上却苦笑:“家里原有几亩薄田,遭了兵祸,都没了…只能出来卖力气。”
老刘头点点头,似乎信了,又似乎并不完全在意:“嗯,都是苦命人…小心点王三那厮,心黑着呢,克扣工钱、打骂人是常事,前几日还听说…哼。”他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只是摇摇头。
赵五默默记下。他知道,老刘头这看似随意的搭话,或许是一种底层弱者间微妙的试探与联结。
下午的活计更重,要从一艘吃水极深的官船上卸下大批军械。沉重的木箱压得人腰背欲裂。赵五咬牙坚持着,肋下的伤口在重压下隐隐作痛,但他不敢有丝毫停顿或异样。
在搬运一个标注着“范阳郡督军府”字样的箱子时,他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踉跄,箱子险些脱手。旁边的工友骂了一句,王三的鞭子立刻呼啸而来。
赵五硬生生用肩膀扛了一下,火辣辣的疼。他连声道歉,低头弯腰的瞬间,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甲板。刚才绊他的,似乎是一块松脱的船板,而缝隙下,隐约可见一抹不同于寻常水渍的暗红色痕迹,还有几片碎裂的、带着奇异纹路的陶瓷片。
他的心猛地一跳。那纹路…他似乎在高力士或是假韦妃相关的某些邪异物品上见过模糊的影子。
但他立刻收敛心神,仿佛什么都没发现,继续埋头苦干,将所有的惊疑与探究死死压在麻木的表情之下。
傍晚收工,领到三枚磨损严重的开元通宝和两个冰冷的杂粮饼子。赵五将饼子小心揣好,抱起藤筐里的赵江月,随着人流走向河滩远处那片臭气熏天、拥挤不堪的窝棚区。
他将饼子掰碎,混着热水泡软,一点点喂饱孩子,自己只喝了点热水,啃了半块饼。夜色降临,窝棚里鼾声、咳嗽声、梦呓声四起。他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靠在潮湿冰冷的墙壁上,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怀中的虎符依旧冰冷沉寂。赵江月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小手无意识地抓着他破烂的衣襟,发出细微的呼吸声。
在这漕运底层最肮脏的角落,在这巨大的、充斥着苦难与压迫的机器最末端,赵五如同蛰伏的兽,隐藏爪牙,磨砺感官,从每一句闲谈、每一次呵斥、甚至每一抹不寻常的痕迹中,捕捉着可能关乎生死与未来的蛛丝马迹。
他知道,高力士虽死,但其编织的“荧惑吞天大计”的蛛网,或许远未彻底清除。皇帝(无论现在是哪位)的追捕,史思明余党的搜寻,以及这乱世本身的无常,都如同悬顶之剑。
但此刻,他只是一粒尘埃,一粒努力想要活下去,并誓要守护怀中这小小生命的…漕底尘烟。
夜色深沉,广通渠的水声呜咽如旧,仿佛在默默掩盖着无数秘密,又仿佛在预示着更大的风波。
(第五十六章 完)
之前发的第五十五章发错地方了,本来是第二卷的首章,结果发到第一卷去了,还不能改,真是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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