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上海法租界的一间旧书斋里,陈墨轩正在整理新收来的一批古籍。
他是圣约翰大学历史系的助教,业余时间经营着这家小小的旧书店,专门收售古籍字画。乱世之中,文化不值钱,许多书香门第败落,祖传的古籍字画流落市井,陈墨轩便以微薄的价格收来,细细整理,希望能为这个动荡的时代保存一点文脉。
这天下午,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抱着一个长条形的布包走进书店。老者头发花白,面容憔悴,但眼神中透着一股书卷气。
“掌柜的,收琴吗?”老者问,声音沙哑。
“琴?”陈墨轩起身,“什么样的琴?”
老者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放在柜台上,一层层打开。布包里是一张古琴,七弦,桐木为面,梓木为底,琴身漆黑如墨,透着温润的光泽。琴额处嵌着一块白玉,雕成云纹;琴尾有焦痕,像是被火烧过。
最特别的是琴底的刻字:“幽梦”二字,篆书,笔力遒劲,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宋宣和二年,雷威制”。
陈墨轩心头一震。雷威是宋代着名的制琴大师,传世作品极少,每一张都是国宝级的文物。如果这张琴真是雷威所制,其价值不可估量。
“老先生,这琴...您从哪里得来的?”陈墨轩试探着问。
“家传。”老者抚摸着琴身,眼中流露出不舍,“祖上是徽州的书香门第,这张琴传了十几代了。如今...家道败落,子孙不肖,我无力守护,只希望能给它找个懂琴的主人。”
陈墨轩仔细检查古琴。琴身保存完好,漆面虽有细微裂纹,但无大碍。琴弦是新的,应该刚换过。他轻拨宫弦,声音清越悠扬,余韵绵长,确实是上品。
“您打算卖多少钱?”陈墨轩问。
老者摇头:“不要钱。只要掌柜答应我一件事:好好对它,不要让它再流落市井。还有...”他犹豫了一下,“晚上...最好不要弹这张琴。”
陈墨轩不解:“为什么?”
“这张琴...有点特别。”老者压低声音,“夜里弹奏,会听到不该听到的声音。我家祖训:此琴名‘幽梦’,能通幽冥。白日可弹,夜晚必封。”
陈墨轩以为这是卖家故弄玄虚,提高琴的价值,便没在意:“我答应您,会好好保存这张琴。”
老者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背影萧索。
陈墨轩将琴小心收好,放在书店内室的琴桌上。他本人也习琴,师从沪上名家,虽不算高手,但也颇有造诣。得到这样一张名琴,他心痒难耐,当晚就忍不住想试弹。
但想起老者的警告,他犹豫了。最终,好奇心占了上风:什么“通幽冥”,不过是古人的迷信罢了。
晚上十点,书店打烊。陈墨轩关好门窗,点上油灯,坐在琴桌前,轻抚琴弦。
他弹的是《高山流水》,这是古琴入门曲目,他最为熟练。琴声在寂静的书店里流淌,清越空灵,确实比他之前用的那张琴好得多。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陈墨轩满意地点头,准备收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很轻,很柔,像是女子的叹息,从房间的角落传来。
陈墨轩猛地抬头,房间里只有他一人。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墙上影子随之晃动。
是错觉吧,他想。也许是琴声太好,让自己产生了幻听。
他起身准备离开,又听到了一声。这次更清晰,就在他身后。
陈墨轩缓缓转身。身后是书架,堆满了古籍,没有人。但书架后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他提起油灯,走近书架。灯光照亮角落,什么都没有。
“谁在那里?”他问。
没有回答。
陈墨轩摇摇头,觉得自己是太累了。他吹灭油灯,锁好书店,回了楼上的住所。
那一夜,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他坐在一片竹林中弹琴,弹的正是《幽梦》琴。月光如水,竹影婆娑,琴声在夜色中流淌。忽然,竹林深处传来女子的歌声,与琴声相和: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歌声凄美婉转,带着化不开的哀愁。陈墨轩想看清歌者是谁,但竹林深处只有一片朦胧的白影。
然后,他听到女子说:“你终于...来了...”
陈墨轩惊醒,浑身冷汗。窗外天已微亮,晨光透过窗棂洒进来。
是个梦,但太真实了。他甚至能记得那歌声的旋律,记得那句“你终于来了”。
白天,陈墨轩照常去大学上课,但精神不济,总是走神。同事打趣他是不是谈恋爱了,他只苦笑摇头。
傍晚回到书店,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张琴。琴静静地躺在琴桌上,在夕阳余晖中泛着温润的光。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又弹了一曲。这次弹的是《阳关三叠》,琴声依旧优美,但没有出现昨晚的怪声。
看来真的是自己多心了,陈墨轩想。
但他不知道,真正的诡异,在第三天晚上才真正开始。
那晚,陈墨轩在书店整理一批新收的旧书,忙到很晚。午夜时分,他正准备休息,突然听到楼下传来琴声。
是古琴声,弹的是《梅花三弄》。琴技高超,旋律流畅,比他弹得好得多。
陈墨轩心中一紧。书店已经锁门,谁会进来弹琴?难道是贼?但贼怎么会偷东西前先弹琴?
他轻手轻脚地下楼,透过门缝往里看。
油灯不知被谁点亮了,昏黄的光线下,一个穿着白色旗袍的女子背对着他,坐在琴桌前,正在弹奏《幽梦》琴。女子长发及腰,身姿窈窕,弹琴的动作优雅娴熟。
陈墨轩愣住了。这女子是谁?怎么进来的?
他想推门进去,但手停在门把上,没敢动。因为他注意到一件事:女子的身影,在灯光下有些...透明。他能透过她的身体,隐约看到后面的书架。
而且,琴声虽然清晰,但女子拨弦的手,并没有真正触碰到琴弦。她的手指在琴弦上方虚空拨动,琴却自己发出声音。
鬼魂。
这个词突然闯入陈墨轩的脑海。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就在这时,女子停下弹奏,缓缓转身。
陈墨轩看到了她的脸。很美,但苍白得没有血色,眼中有着深深的哀伤。她看着陈墨轩的方向,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但那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你看见我了。”女子开口,声音直接传入陈墨轩脑海,不时通过耳朵。
陈墨轩想逃,但双腿像灌了铅。
女子站起身,向他走来。她的脚不沾地,是飘过来的。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别怕,我不会害你。”女子轻声说,“我只是...太寂寞了。一百年了,终于又有人能听见我的琴声。”
“你...你是谁?”陈墨轩声音颤抖。
“我叫林素衣,这张琴...曾经是我的。”女子说,“我死在民国元年,但魂魄困在了琴中,不得超生。”
陈墨轩想起老者的警告:这张琴能通幽冥。原来是真的。
“为什么困在琴中?”
林素衣眼中含泪:“因为我死时,心有不甘。我是被人害死的,凶手...至今逍遥法外。我的怨念太深,魂魄无法离开,只能附在生前最爱的这张琴上。”
“谁害了你?”
“我的丈夫,沈文轩。”林素衣的声音充满恨意,“他为了娶富家小姐,在我茶中下毒,伪装成急病身亡。事后他继承了林家的家产,又娶了新妇,如今...应该还活着,在某个地方享受荣华富贵。”
陈墨轩感到一阵同情。民国初年,这样的悲剧并不少见,女性地位低下,往往成为家族利益的牺牲品。
“我能怎么帮你?”
林素衣看着他:“帮我找到沈文轩,让他承认罪行。或者...找到证据,让真相大白。这样,我的怨念才能消散,魂魄才能安息。”
“可是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证据早就没了。沈文轩如果还活着,也不会承认。”
“有证据。”林素衣说,“我死前,将一封信藏在了琴底的暗格里。信里记录了他的罪行。但他不知道这个暗格的存在。”
陈墨轩走向琴桌,拿起《幽梦》琴。在琴底仔细摸索,果然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机关。轻轻一按,一块木板弹开,露出一个狭小的空间。
里面有一封泛黄的信。
陈墨轩展开信纸,是女子的笔迹,娟秀但凌乱,像是匆忙写就:
“若见此信,吾已遭毒手。夫沈文轩为谋家产,与妾妹沈如兰私通,今欲害吾性命,娶如兰为正室。彼于吾茶中下砒霜,量足以致命。吾已知之,但无力反抗。唯望后人见此,为吾伸冤。林素衣绝笔,民国元年三月初七。”
信末还有一行小字:“沈文轩左肩有胎记,状如梅,可作证。”
陈墨轩握紧信纸。这确实是重要证据,但光凭一封信,能否定案?
“你愿意帮我吗?”林素衣问。
陈墨轩犹豫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历史系助教,没有能力调查二十多年前的命案。而且,如果沈文轩真的还活着,可能已经是有权有势的人物,得罪他会很危险。
但看着林素衣哀伤的眼神,想起她百年的孤独...
“我试试。”他说。
林素衣深深鞠躬:“谢谢你。我会...报答你的。”
说完,她的身影渐渐淡去,消失在空气中。琴声也停了,书店恢复了寂静。
陈墨轩坐在琴桌前,久久不能平静。他刚才答应了一件可能改变他一生的事。
第二天,陈墨轩开始调查。他首先查阅了民国元年的旧报纸,寻找关于林素衣死亡的报道。
在《申报》的旧档案中,他找到了一则简短的讣告:
“林氏素衣,徽州林氏女,适沈氏文轩,不幸于三月初七病逝,享年二十二岁。哀哉。”
报道没有提及死因细节,只说是“急病”。这与林素衣的说法吻合——沈文轩伪装成急病身亡。
他又查找了沈文轩的后续信息。民国五年,有一篇报道提到沈文轩续弦,娶了林家的远房表亲沈如兰。报道称二人“恩爱甚笃”,沈文轩的事业也蒸蒸日上,成为沪上知名的商人。
民国十五年,沈文轩举家迁往香港,据说是为了躲避战乱。此后就再没有消息。
如果沈文轩还活着,现在应该六十多岁了。可能在香港,也可能在其他地方。
陈墨轩感到棘手。香港太远,而且现在时局动荡,要去香港调查几乎不可能。
晚上,他对着《幽梦》琴发愁。林素衣的身影再次浮现。
“有线索吗?”她问。
陈墨轩将查到的信息告诉她。
林素衣沉默了一会儿:“他去了香港...也好,那里现在是英国人的地盘,法律或许能公正些。”
“但我不可能去香港调查。”陈墨轩说,“而且,就算有这封信,没有其他证据,也很难定案。”
“还有其他证据。”林素衣说,“我死后,沈文轩将我的一些私人物品捐给了教会,其中有一个首饰盒,盒底有夹层,里面是我收集的他与沈如兰来往的信件。那些信件能证明他们的奸情。”
“首饰盒在哪个教会?”
“圣玛丽堂,在法租界。但二十多年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陈墨轩记下。第二天,他去了圣玛丽堂。
教堂的老神父听了他的来意,皱起眉头:“二十多年前的捐赠物品...很难找了。我们每年都会清理,不重要的东西都会处理掉。”
陈墨轩描述那个首饰盒:红木,雕花,底部有林家的家徽。
神父想了想:“我好像有点印象...你等一下。”
他去了教堂的地下室,半个小时后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布满灰尘的红木盒子。
“是这个吗?”神父问。
陈墨轩接过盒子。正是林素衣描述的样子。他仔细检查盒底,果然有夹层。轻轻一撬,夹层打开,里面是几封泛黄的信件。
他展开信件,是沈文轩和沈如兰的通信,内容暧昧,还提到了要“解决障碍”,明显指的是林素衣。
证据确凿了。
陈墨轩谢过神父,带着首饰盒回到书店。
当晚,林素衣看到信件,泪流满面。
“现在...你可以安息了吗?”陈墨轩问。
林素衣摇头:“还需要最后一步:让真相公之于众,让沈文轩受到惩罚。否则,我的怨念无法完全消散。”
“可是沈文轩在香港,我怎么让他受到惩罚?”
“香港有报纸。”林素衣说,“将这些证据寄给香港的报社,他们会报道的。沈文轩现在是有头有脸的人,丑闻曝光,他就身败名裂了。”
陈墨轩想了想,这确实是个办法。虽然法律可能无法制裁沈文轩,但舆论可以。
他整理好所有证据:林素衣的绝笔信,沈文轩和沈如兰的通信,还有当年报纸的复印件。写了一封详细的说明信,一并寄给了香港《大公报》。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的等待。陈墨轩照常上课、经营书店,但心中始终悬着。他每晚都会弹奏《幽梦》琴,林素衣偶尔会显形,陪他说话。渐渐地,陈墨轩不再害怕,反而觉得这个百年前的女子可怜又可敬。
一个月后,香港《大公报》刊登了一篇重磅报道:“沪上富商沈文轩涉嫌杀妻夺产,尘封二十五年冤案浮出水面”。
报道详细披露了所有证据,引起了轰动。沈文轩在香港的生意受到重创,合作伙伴纷纷解约,银行催收贷款,他很快破产了。
更致命的是,香港警方介入调查。虽然案件发生在大陆,且年代久远,但舆论压力巨大,警方不得不立案。
两周后,传来消息:沈文轩在寓所内服毒自尽,留遗书承认了罪行。沈如兰早已病逝,他们的子女宣布与父亲划清界限。
正义虽然迟到,但没有缺席。
那晚,陈墨轩弹奏《幽梦》琴,林素衣的身影格外清晰。她的脸色不再苍白,眼中没有了哀伤,而是平静和释然。
“谢谢你,陈先生。”她说,“我终于可以安息了。”
“你要走了吗?”
林素衣点头:“怨念已消,魂魄不必再困于琴中。我会去我该去的地方,也许转世,也许...与家人团聚。”
她深深鞠躬,身影开始变淡。
“等等!”陈墨轩突然问,“你...会弹《广陵散》吗?”
林素衣微笑:“会。你想听吗?”
陈墨轩点头。
林素衣最后一次坐在琴前,手指虚按琴弦。琴声响起,正是失传已久的《广陵散》。琴声激昂悲壮,如泣如诉,陈墨轩听呆了。
一曲终了,林素衣的身影几乎完全透明。
“这张琴,留给你。”她说,“它现在是真正的‘幽梦’了,不会再困住任何灵魂。好好待它。”
“我会的。”
林素衣最后看了他一眼,微笑,彻底消失。
琴声余韵中,陈墨轩仿佛听到一声轻叹,不是哀伤,而是解脱。
从那以后,《幽梦》琴再无异样。陈墨轩依然每晚弹奏,但不再有女子的身影,不再有诡异的声音。琴就是琴,一张音色优美的古琴。
他将这段经历写成了一篇文章,发表在学校的学术期刊上,当然隐去了超自然的部分,只说是发现了一封绝笔信,揭开了一桩陈年冤案。
文章引起了学界关注,陈墨轩也因此获得了晋升。但他知道,真正的收获不是这些。
他明白了,历史不只是书本上的文字,更是活生生的人,是他们的爱恨情仇,是他们未竟的心愿。作为一个历史学者,他的责任不仅是研究过去,更是为那些被遗忘的人发声,为那些被掩盖的真相正名。
几年后,陈墨轩成为知名的历史学者,专攻民国社会史。他写了很多关于女性命运的着作,每一本都献给“那些在历史中无声消失的女性”。
《幽梦》琴一直陪伴着他。每当他遇到难题,就会弹奏一曲,仿佛能从中获得力量。
晚年时,陈墨轩将琴捐赠给了博物馆。在捐赠仪式上,他说:
“这张琴不仅是一件文物,更是一段历史的见证。它提醒我们,每一个时代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每一个人都值得被记住。作为历史学者,我们的使命就是倾听那些沉默的声音,让真相不被遗忘。”
琴陈列在博物馆的展厅里,吸引着无数参观者。人们看着这张古琴,听着讲解员讲述背后的故事,都被深深打动。
而陈墨轩,偶尔会去博物馆,站在琴前,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能听到林素衣的琴声,能听到那曲《广陵散》,能听到那个百年前女子最后的道谢。
他知道,有些等待终有结果,有些冤屈终得昭雪,有些灵魂终获安息。
这就够了。
琴静默,但故事流传。在每一个听到这个故事的人心中,在每一个相信正义不灭的人心中,那个关于《幽梦》琴和百年前女子的故事,永远活着。
而陈墨轩,继续着他的研究,继续着倾听历史中的沉默声音。他知道,还有很多故事等待被发现,很多真相等待被揭开。
这就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承诺——对林素衣的承诺,对历史的承诺,对未来的承诺。
窗外,阳光明媚。琴声中,时光流转。而那个关于琴与魂的故事,成了永恒的记忆,提醒着人们:正义可能迟到,但不会缺席;真相可能被掩盖,但终将大白。
陈墨轩合上眼,仿佛又听到了那曲《广陵散》。琴声激昂,穿越百年,依然清晰,依然动人。
而在某个看不见的世界里,也许林素衣真的安息了,也许她开始了新的人生。无论如何,她的故事被记住,她的冤屈被洗刷,她的琴声被传承。
这就够了,对历史,对生命,对每一个曾经活过、爱过、痛苦过、期待过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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