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外,朔风如割,卷着衰草与黄沙,自旷野的尽头呼啸而来,狠狠抽打在每一副冰冷的铁甲上,发出凄厉的呜咽。
连续一月余的攻伐,让河东军的战鼓声已不复初时的激昂,变得稀疏而沉闷。
攻城的节奏明显放缓,巨大的撞车与投石机如疲惫的巨兽,蛰伏在阵前,无声地喘息。
连日的血战,让每一个沙陀士卒的脸上都刻满了倦意,他们的甲胄上凝固着暗红的血渍与斑驳的泥土,手中的兵刃也已卷了口。
然而,在那深深的疲惫之下,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燃烧着一捧近乎贪婪的火焰。
那火焰倒映着不远处那座巍峨的城郭——幽州,北地第一雄城。
胜利的果实仿佛已悬在枝头,只消再伸一次手,便能摘下。
然而,就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种异样的悸动,自大地深处传来。
那并非战鼓的轰鸣,也非兵器的交击,而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律动。
起初,士卒们并未在意,只当是连日征战留下的耳鸣。
可那律动越来越强,越来越密,从脚底直贯天灵。
营帐内的马灯开始摇晃,搁在案几上的号角滚落在地。
一名正在擦拭弯刀的老兵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源于古老记忆的惊恐。
“是……是马蹄声……”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话音未落,远方的地平线上,一道黑色的浪潮正无声地隆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天际线上那抹脆弱的鱼肚白。
那不是云。
是尘。
是千军万马奔腾卷起的、足以遮蔽日月的漫天烟尘!
烟尘之下,无数狰狞的铁骑轮廓在晨曦的微光中时隐时现,汇成一股仿佛能碾碎山河的毁灭性洪流,朝着河东大营滚滚而来。
大地的震颤愈发剧烈,如同筛糠。
李克用如一尊铁塔,伫立在高高的帅台之上。
他那只仅存的独眼,如鹰隼般锐利,死死锁住天边那片移动的黑暗。
他脚下的木台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正扑面而来。
“大王!”
河东军首席大将周德威脸色煞白如纸,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高台,甲叶碰撞之声急促如乱鼓。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干涩嘶哑,几近破裂。
“契丹人……来了!”
他指着远方,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探马血报,十万铁骑,已在三里之外!我们的游骑……一个都没回来!”
李克用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动容。
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中,已经能闻到一股独属于草原战马的浓烈腥膻,混杂着皮革与生铁的味道。
他甚至能听到那无数马蹄汇成的恐怖轰鸣,那已不是单纯的声音,而是一种能将人的胆魄都生生踏碎的无形巨力。
“十万?”李克用忽然笑了,嘴角咧开一个狂野的弧度。
那笑声并不响亮,却充满了令人胆寒的狂妄与嗜血。
他腰间那柄雕刻着狰狞兽纹的剑柄,被他钢铁般的手掌握得“咯吱”作响。
“好!”他吐出一个字,仿佛不是在面对一场灭顶之灾,而是在迎接一场期待已久的盛宴。“正好让本王称一称,这位新晋的草原雄主,究竟有几斤几两!”
周德威急得满头大汗,汗珠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滚落,浸湿了领口的甲胄。“大王!万万不可意气用事!我军围城月余,将士疲敝,能战之兵已不足五万!如何能与十万气势正盛的契丹精锐在平原上硬撼?!”
他的话音未落,晨雾已被彻底撕开。
契丹大军的先锋已如黑色的潮水,涌到河东军营寨之前。
十万铁骑,黑压压一片,左右望不到边际,仿佛将整片旷野都彻底填满。
他们并未立刻发起冲锋,而是缓缓勒住马蹄,沉默地列阵。
那密集如林的长矛与闪着寒光的弯刀,在熹微的晨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冷芒。
数不清的狼头大旗与雕翎战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每一面旗帜下,都是一张张被风霜雕刻得棱角分明、充满了野性与杀戮渴望的脸。
他们胯下的战马,虽不如中原马匹高大,却更显粗壮坚韧,四蹄刨着地,鼻孔中喷出白色的热气,焦躁地等待着主人的命令。
这无声的压迫,比任何战鼓与呐喊都更具威慑力。
河东军营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刚刚还沉浸在即将破城喜悦中的将士们,此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无数沙陀悍将的脸上,都浮现出难以掩饰的惊惧与苍白。
“暂避锋芒,固守营寨”,这几个字,已经在无数人的喉咙里打转,却无人敢说出口。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抬着头,望着帅台上那个顶天立地般的独眼身影。
“避?”
李克用冰冷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瞬间压过了所有人的心跳,也冻结了所有人的恐惧。
“在本王的字典里,没有这个字!”
他猛地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仿佛与那匹通体乌黑的战马融为一体。手中那杆在无数次血战中浸满了敌血的铁朔长枪,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劲风,猛地向前一指。
“传令!”他的咆哮声震彻全军,“义儿军,出营!”
周德威心头大骇,几乎是哀求道:“大王!不可!义儿军乃我军精锐之精锐,最后的倚仗!敌众我寡,以五千对十万,此乃驱羊入虎口,是寻死之举啊!”
李克用的独眼中,燃起了如同烈焰般的疯狂与战意。“五千对十万,方显我沙陀儿郎的本色!我李克用纵横天下,何曾以多欺少?!”
他不再理会周德威,双腿猛地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如一支离弦的黑箭,冲出营门。
他身后,那支在无数场血战中为他奠定赫赫威名的军队——义儿军,动了。
五千名身披玄色重甲的骑士,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喧哗,仿佛五千座沉默的雕像被同时注入了灵魂。
几乎在同一时间催动战马,如同一道汇聚而成的黑色闪电,紧紧跟随着他们唯一的王。
他们是李克用从战场上收养的孤儿,是十三太保的雏形,是他一手调教出的战争机器。
他们的甲胄,他们的战马,他们的武器,都是全军最精良的。
他们的沉默,他们的坚定,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毁灭一切的冰冷气息,让他们获得了“鸦儿军”的称号——如同一群盘旋在尸体上空的乌鸦,只为死亡与杀戮而生。
一面巨大的“李”字血旗,在鸦儿军的阵中高高扬起,于凄厉的北风中狂舞,那血色,仿佛比朝阳更为刺眼。
幽州城外的旷野之上,两股黑色的洪流,一大一小,一静一动,轰然对峙。
五千鸦儿军在李克用的带领下,在距离契丹大阵约莫一箭之地停下,组成一个紧密的锥形攻击阵。
五千人,却仿佛一块完整的、坚不可摧的黑铁。
而他们对面,是十万契丹铁骑组成的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
强烈的反差,带来的是令人窒息的压迫。
契丹阵中,一阵轻微的骚动,中军大旗缓缓向前,一位身形魁梧如山峦的雄主策马而出。他头戴金顶皮帽,身披华贵的熊皮大氅,腰间悬挂着一柄镶满宝石的金鞘弯刀。
他便是新近统一了草原八部、威名震动塞外的契丹雄主——耶律阿保机。
他的目光,如草原上的苍鹰般冷酷而锐利,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缓缓扫过对面那五千黑甲骑士,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波澜。
这五千人,在自己十万大军的威压下,竟无一人露出怯色,他们的阵型稳如磐石,凝聚成一股让他都感到心惊肉跳的凛冽杀气。
尤其是为首那个独眼龙,一人一骑,便仿佛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关山,散发着睥睨天下的霸气。
“这便是名震天下的河东鸦儿军?果然是百战炼成的狼崽子!”阿保机在心中暗道,对李克用的轻视之心,收敛了几分。
旷野之上,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已经凝固,只有两军的战旗在风中发出“呼啦啦”的声响。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似乎只在呼吸之间便会爆发。
就在这时,李克用突然有了动作。
他没有下令冲锋,而是单人独骑,缓缓向前,在两军阵前那片广阔的无人地带勒住了战马。
他没有看阿保机,反而用手中的马鞭,遥遥指向远处那座在晨光中显得孤寂而绝望的幽州城。
他的声音不大,却因为内力深厚,清晰地传遍了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
“阿保机,本王听闻你在草原上自称雄主,今日带着这十万儿郎远道而来,是想给城里那个将死的李匡威哭丧,还是想从我李克用的嘴里抢食?”
话音嚣张至极!这已不是挑衅,而是赤裸裸的蔑视,仿佛阿保机和他麾下的十万大军,不过是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野狗。
耶律阿保机深邃的双眼微微眯起,一道冰冷的杀机一闪而逝,一股被冒犯的怒意在他胸中升腾。
但他旋即又将这股怒意强行压下,脸上反而露出了雄浑的朗笑,笑声在旷野上回荡。
“独眼龙,中原人说‘天下宝物,有德者居之’。我看这幽州城便是无主之物,你能来,我为何不能来?”他同样用马鞭一指幽州,“我听说你在此地攻城一月,损兵折将,却连城门都没摸到。不如你我两家联手,先破此城,城中的财货子女,你我兄弟二人平分,如何?”
这是赤裸裸的试探,既展现了从容,又点出了李克用久攻不下的窘境,想要以此动摇其军心。
“平分?”
李克用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不屑与嘲讽,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他猛地收住笑,那只独眼爆发出如闪电般骇人的精光,直刺阿保机的双眼。
“我李克用吃进嘴里的肉,从没有再吐出来的道理!”他的声音变得无比冷厉,“你我皆是马上取富贵的好汉,不是街头分食的乞儿!为了一座唾手可得的垂死之城,让你我的儿郎在此地流尽鲜血,好叫南边汴州那头肥猪(朱温),还有洛阳那个姓李的小子(李烨),躲在后面看笑话,等着捡你我的尸骨?”
“蠢不蠢?”
这一声爆喝,如晴天霹雳,让耶律阿保机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李克用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沉凝有力,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不如这样,你我今日在此,不斩一卒,不折一兵,就此立个盟约。你回你的草原,继续做你的雄主,我取我的幽州,安抚我的将士。他日,这广阔的中原天下,才是你我真正施展拳脚的沙场!到那时,你我再各凭本事,真刀真枪地争个高下,岂不快哉!”
耶律阿保机沉默了。
他死死地盯着李克用,那只独眼里的疯狂与冷静,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他又看了看李克用身后那五千如同雕塑般、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甲骑兵。
他明白,李克用在赌。
赌他耶律阿保机不是一个只有蛮力的莽夫,而是一个看得清大局的枭雄。
赌他不敢拿自己刚刚整合的十万大军的性命,来啃“鸦儿军”这块最硬的骨头。
因为就算惨胜,损兵折将、疲惫不堪的契丹铁骑,也必然会成为朱温和李烨那两只潜伏已久的饿狼的盘中餐。唇亡齿寒的道理,草原上的雄鹰,比谁都懂。
这个独眼龙,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但他更是一个把人心和天下大势都算得清清楚楚的枭雄!他用五千精锐,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逼迫自己在这场豪赌中做出最理智的选择。
许久,许久。
旷野上的风仿佛都停止了。
耶律阿保机突然纵声大笑,那笑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忌惮,也有一丝不甘。
“好!好一个李克用!够胆色!也够坦荡!我阿保机敬你是条汉子!”
他竟真的在万军之前,利落地翻身下马,从身旁亲卫手中取过一个硕大的牛皮酒囊,大步流星地走向李克用。
李克用见状,独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同样翻身下马,没有丝毫戒备,坦然迎了上去。
两个时代的枭雄,在两军十余万将士的注视下,走到了彼此的面前。
两人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阿保机将沉甸甸的酒囊扔给李克用。李克用接过,拔掉木塞,仰头猛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马奶酒,然后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嘴,又将酒囊扔了回去。
阿保机接过,也毫不嫌弃,同样一饮而尽。
“李克用,今日,我给你这个面子!”阿保机抹了一把胡须上的酒渍,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独眼龙,“但你给我记住,草原永远是中原的朋友,但若有朝一日,你为祸天下,涂炭生灵,我必亲率百万大军,南下问鼎,取你项上人头!”
说罢,他不再多言,猛地转身,上马,手中金鞘弯刀高高举起,向前一挥。
十万契丹铁骑,如来时一般迅猛,在各自将领的号令下,调转马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那黑色的海洋开始退潮,卷起漫天烟尘,向着北方的草原缓缓退去。
望着那片渐渐远去的黑色潮水,一直站在李克用身后的周德威,这才感觉到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他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湿透。刚才那短短一刻钟的对峙,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场血战都更加惊心动魄。
李克用缓缓转过身,看着契丹大军远去的方向,嘴角的笑意变得冰冷而残酷。
“不战而屈人之兵?妙!”
他猛地回头,那只燃烧着火焰的独眼扫过心有余悸的周德威,最后,落在了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仿佛局外人一般的刘仁恭身上。
“刘仁恭。”
李克用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任何喜怒。
一直低着头的刘仁恭身子猛地一个激灵,连忙翻身下马,伏地叩首,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末将在!”
“你献的地道,挖得如何了?”
刘仁恭的身子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压抑不住的狂热与兴奋。他缓缓抬起头,那张原本恭顺的脸上,眼中闪烁着阴谋得逞的妖异光芒。
“回禀大王!末将……末将幸不辱命!”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末将不止挖了一条!”
“末将利用在幽州城中掌管城防修缮的职权,耗时数年,瞒过了所有人,在幽州城下,共挖掘了七条不为人知的隐秘地道!分别直通城中武库、南门粮仓、节度使府,甚至……甚至还有一条,出口就在李匡威卧房的密室之内!”
此言一出,连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周德威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惊骇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刘仁恭。
好个刘仁恭!这根本不是什么临时的献城之计,而是处心积虑了数年的惊天背叛!此人之隐忍与狠毒,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李克用的独眼中,终于爆出一团骇人至极的精光。他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狂喜与杀意。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营寨木桩上,坚硬的木桩竟被他一拳砸得木屑纷飞,裂开一道深痕!
“传我将令!”他的咆哮声再次响彻云霄,只是这一次,不再是面对强敌的疯狂,而是对猎物下达死刑的宣判!
“今夜子时,七路并进!精兵天降!”
“天亮之前,本王要在幽州城头,用李匡威的头颅,当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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