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京中大乱，昭平帝正带人在外剿匪，未曾想再回京时，等着他的，竟是家破人亡。
他虽平定京中之乱，入主东宫，却是妻丧命，女无踪，久思成疾。
他知若大张旗鼓地寻安歌，反倒会给她引来杀身之祸。
于是这些年，他派着廷振司的探子暗暗搜寻，唯有他信得过的少数人知晓安歌还流落在外。旁人都以为，昭王府的小郡主早已死于那场大乱。
当年府上的下人有六人没了踪迹，找到了其余五人，独独找不到蔡春下落。
蔡春隐姓埋名，甚至学了易容。她时常更换落脚之地，直至这一次，她混入灾民里，去往惠山城，在通关之时因身份可疑而被正查盐税的廷振司所带走。
她躲藏多年，自知犯的是死罪。
“昭王没死，他成了皇帝，你就是公主，我死罪难逃的！”蔡春抬起头，混浊的泪痕下是轻蔑的笑，“我今年四十有一，未婚嫁未生子，一生为你褚家奔波！若非受皇室所累，逃难带着你这拖油瓶，何至于此？我不过想活命！你受了十三年苦又如何？如今仍是万人敬仰的长公主！可我呢……我有什么错！”
她一声声抱怨着，好似自己此生的苦难都源于皇家。而导致自己躲藏多年，则是安歌的错一般。
“可依你所言，当年若非昭王妃以身堵门，你又如何出得了王府？”安歌平静问，“当年之事我虽无记忆。可我想问问你，你在昭王府为奴多年，可曾受昭王与王妃苛待？”
安歌不信她的母亲会是个苛待下人之人，否则，京中大乱那日，母亲大可亲自带着她逃，让蔡春去赴死。
晏鹤川侧目看她，讶于她未被指责乱了心神，反能冷静捕捉蔡春言语的纰漏。
蔡春一愣，咬紧牙根。她因相貌受过诸多不公，即便在昭王府也只能洒扫。
“你明知以你的容貌，入宫是无法伺候在贵人左右。”晏鹤川在一旁观望着，见蔡春不语，这才冷声开了口，“若非昭王妃，你当真以为你入得了昭王府？”
“入王府伺候的下人多的是，可会缺你这样一位洒扫婢子？若非王妃怜你的出身，你就需在宫中做一辈子脏乱的粗活。”
“彼时她知你家中尚有老母需要照料，你拿的月俸虽不及她身边的大丫鬟，可却是比一般的丫鬟要多一些。你母亲病逝，她亦是让你回乡了一月料理后事，她有意对你多加照拂，可你呢？你是如何待她所托之事？”
晏鹤川渐渐厉了声。
蔡春闻言，仿佛被定住一般，僵跪原地。
她脑中浮现了当年刚入昭王府时的场景，她被安排在院中洒扫，照料花草。虽未近身伺候王妃，可每回她见着自己时，都带着温和笑意。
“既自甘卖身为奴，却不愿护主。收了钱财不办事，便是领命带我出京，大难临头欲自行离去，又为何给我寻了那样的一户人家？”安歌冷然道，“无非财迷心窍。”
蔡春仍欲辩解：“不……”
安歌淡漠看她，心中无限苍凉：“你这张脸，我记了十三年，甚至曾荒谬以为……”她自嘲笑了笑，带着哽咽停顿，“以为你会不会是我母亲。”
安歌解开心中困扰了她十三年的谜团，却被巨大的落差笼罩。
她曾想过无数次，自己的父母会是何人，会是何种模样。
是因何故……才在生下她之后，又弃了她？
“说来可笑，我父亲是天子，我在他的国土里，竟无一处可容身，不得片刻安宁。”她声音哀伤，“我是云州城人人口中那不知来处的野种，是秦家花钱买来可欺可辱的卑贱蝼蚁。我不明一切，可你清楚！只有你知我是谁！只有你知我在哪！”
晏鹤川目光落在身侧那瘦小的身影上，眼底掠着心疼。
蔡春连连磕头：“求殿下看在我当年救你一命的份上饶了我！若非我当年带你出京，今日你也当不成这长公主！”
慌乱间，蔡春高扬了声音以当年甚至都算不上的恩义裹挟着。
安歌站起了身，她身上伤势未愈，此时又因心神不宁，强忍着不甘与怒火，脸色带着些许的苍白。
她朝着蔡春走去，在她面前停步：“是你救我一命不假。”
随后，询问的声音对着身后的人落下，“王爷，依大黎律，她该如何处置？”
“此事，本王允你自行做主。”
“留她一命吧。”安歌话音一落，看着蔡春眼中燃起的不可置信的光，她轻轻勾唇，一双澄澈的杏眸却不藏半分笑意，“就让她在廷振司牢狱，了却残生。我既欠她一命，今日便还她。让她活着，也体会体会，这不见天日的滋味。”
“都说廷振司雷霆手段，想必不会叫你失望。”安歌看着她，最后落下一句，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自地牢出来时，安歌面色便不佳。
晏鹤川在她的身侧，看她步履沉沉，担忧地扶向她的手臂，她却是不着痕迹地避了开。
身世虽已明了，可她却很难迅速接受眼下的一切，包括身边这对她流露出百般关切的人。
她脑袋有些晕沉，脚步也虚浮无力。
晏鹤川瞧见她苍白的脸色，伸过手来，手背探向了她的额头，只觉烫得厉害。他眉头一蹙，拉着她的胳膊，不顾她抗拒，自顾轻车熟路地将她打横抱起。
安歌瞪大了眼：“我……我自己能走。”
“走到明日？”他声音虽放得轻柔，却还是可察觉带着的几分威慑，随后一边大步朝她所居的扶光院而去，一边吩咐着身后的陆清，“去传江行舟。”
“江家小姐也一并唤来？”陆清问。
晏鹤川点头，陆清立刻离去。
安歌无力挣扎，回房躺下，不适感更甚。
江行舟与江晚棠被快马带来。江行舟在太医署为官多年，其女江晚棠年十八，得他衣钵，医术了得。
安歌背上是新伤叠旧痕，易生溃烂。那日打她的藤鞭之中更是淬了慢毒，好在毒当日已被他父女二人解下。
江行舟看诊，江晚棠上药包扎。待高热渐退，二人才离开。
已近日暮，安歌喝完药后，眼皮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秦府的这十三年，好似都被打碎开来，在梦里交织着重走了一遭。
从三岁那年开始。刚到秦府的第二日，秦儒守带着府中兄弟姊妹，将她当做靶子，将一颗颗的果子砸向她的头顶。
有一个怯懦的身影，拿着果子始终不敢动手，她怯怯地抬眼看着安歌。
那个小姑娘大安歌两岁，那日因她不愿按着秦儒守的吩咐来，也被秦儒守狠狠踹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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