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眉宇间闪过一道难以言说的阴霾。
他漫步而出,立在金陵宫殿的玉阶上。冬日的薄光,清淡地洒在他身上。
他披着一件天青色的鹤氅,领口镶着雪白的风毛,在微寒的风中轻轻拂动他的下颌。
郑嘉月跟了出来,瞥见他神色忧郁,于是静静的站在他身旁。
这几日,夫君确实有些异常。
原本喜欢的教坊歌舞也不再宣召,正在编撰中的文集也丢着不管。甚至连夫妻俩共同种下的梧桐树都没有心思去看。
一切只源于那一日,他去十妹寝宫走了一趟。
李琰远征在外,寝宫里只有寥寥几个洒扫粗使的宫女,香蒲陪着自家主子去了军营,只剩下杜若在宫里留守。
李瑾说有几册旧书在十妹宫里,郑嘉月有些奇怪他为何要亲自前去?
她因为要看着仲寓背书就没多问,到了晚间掌灯时,李瑾回来了,却是满怀心事坐着发呆。
这几天他都神思不属,闷闷不乐。郑嘉月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旁敲侧击问过,却是不得要领。
此时她试探问道:“祭祖典礼上,初献、亚献和终献的人选决定了吗?”
她这一问也是饱含深意:祭祖典礼上,先是迎神宣读祝文,随后行初献礼,由皇帝将玉帛奉于神位前,再由太子或宗室王公进行亚献和终献。
现在整个唐国都认定宁王李琰是未来之主,就算初献由国主奉上,亚献的人选也应该是她。
李瑾皱眉,微微犹豫,郑嘉月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生怕他一时想不开,让自家十岁的儿子去当什么亚献。
她心中更担心的是:夫君与十妹真的为了权力宝座起了争端。
好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李瑾无奈笑道:“三献之礼乃是天子祭奠的礼节,父王称帝时曾经用过,如今我只是一介国主,为何要这么隆重呢?就由我一人献上玉帛即可。”
郑嘉月先是松了口气,随后又觉得不妥:夫君的这一决定,会被人认为是打压十妹的声势。
她正想再说,李瑾又陷入了沉思之中,郑嘉月把到舌尖的话都咽了下去,只是叮嘱他要记得喝太医配好的热饮,随即忧心忡忡的离去。
李瑾的面容在冬日天光下,呈现出一种冷玉般的质地,比平日更显清寂。
那双惯常盛着江南烟雨的眼眸,此刻凝着远方的霜色,光亮却有些涣散,仿佛穿透了巍峨宫阙与捷报喧嚣,落在了某个不可知的虚空里。
他这些时日的反常,都源于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李琰曾经说过:自己梦见前世的种种情景,都是因为抱着那个鸿蒙三世镜入睡的缘故。
李琰远征在外,李瑾不免有所忧思:自己和嘉月的前世到底是怎样的?十妹那个时候已经被掳到北燕,具体的情形她并不清楚。那自己和嘉月究竟是怎么死的?
辗转反侧之下,他去了李琰的寝宫,找出了那面鸿蒙三世镜。
他抱着那面镜子躺在矮榻上,先是睁着眼想起各种心事,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然而,他梦见的场景却与十妹所见大相径庭——
李瑾从一片混沌的昏沉中挣脱,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虚渺的雾霭里,脚下是冰冷坚硬的触感——竟是望江楼的青砖。
然后,他看见了十妹李琰。
李琰就坐在不远处的朱栏边。她身上穿着轻甲,披风略有残破,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江风就能吹散。
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望着江面。李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骤然被一只冰手攥紧。
长江……这隔断南北的天堑,此刻竟被无数漆黑巨舰塞满。
舰船如嶙峋的怪兽脊背,桅杆如密林,上面飘扬的“周”字王旗,在风中狰狞翻卷,几乎遮蔽了对岸的天空。
那些旗帜是梦境中唯一的艳色,却是血的猩红与夜的玄黑交织。
城的另一端传来焦炭的气味。他转动脖颈,看见金陵熟悉的飞檐斗拱、亭台楼阁,在火光中熊熊燃烧。
一艘小船从对方阵营中翩然而至,划到了望江楼下的水面。
一道洪亮、得意的声音传来——
“魏王殿下有令:止战,开城。宁王李琰必须素衣出降,跪于王驾跟前……否则,城破之时,鸡犬不留!”
魏王竟然以屠城来威胁!
李瑾的心瞬间缩成一团: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钉入他的耳膜、烧灼着他的神魂。
他想大喊,想冲到十妹身前为她挡住这恶意,想对着那声音的来源怒斥……可喉咙像被最密的丝线缝死,四肢沉如灌铅,动弹不得。
他只是一个被迫在此的无形幽灵,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是无能为力!
李琰没有回应那恫吓,只是极慢、极慢地,将目光从江心的舰船上收回,投向脚下的金陵城。
李瑾能看到她苍白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深重的阴影,紧抿的双唇失去血色。她紧握着佩剑,不发一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李瑾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城中:街道空旷死寂,偶有瑟缩的人影在断壁后一闪而过。
繁华的秦淮河方向,再无半点灯火笙歌,只有沉沉的、等待末日的黑暗。这盛美繁华的金陵城,此刻只剩下焚烧后的骨架,在无形的围困中奄奄一息。
如同一首绝笔词最凄艳的末句,笔锋未落,墨迹已透出棺椁的寒气。
江风带着水汽和烟尘吹来,李瑾目光急切地扫过江上最大的那艘楼船。
船头似乎立着一个身着玄色甲胄的模糊身影,看不真切面容,唯有一双眼睛,隔着薄雾与江面,依然投射来冰冷、睥睨、志在必得的光芒。
那目光死死地钉在李琰身上,如鹰隼锁定猎物,让人不寒而栗。
李瑾猛地从榻上弹坐而起,冷汗浸透重衣,心脏狂跳如擂鼓,喉咙里逸出破碎的呻吟。
眼前是十妹的寝宫,冬日的暖阳照入房中,一派安静祥和。
没有围城,没有舰船,没有魏王的狂言,也没有……濒临绝境的十妹和金陵。
他剧烈地喘息着,抬手捂住阵阵刺痛的额头,指尖冰凉。
梦中的景象清晰得可怕,每一个细节都烙在脑海里。
怀中一道冰冷硬物硌得他肌肤生疼,他低头一看,正是那面鸿蒙三世镜。
李瑾浑身都为之战栗:梦境里,李琰着甲准备着随时迎战……从这点来看,自己方才梦见的,不是什么前世,而是可能发生的未来!
? ?看完这章,我估计你们要炸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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