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风如同无情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残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了一片凄艳的橙红，也给这座绵延巨龙的冰冷城墙投下了漫长而扭曲的影子。
每日例行的巡查工作，大部分时间却都耗在了三人漫无边际的闲聊上，对于建设过程中真正棘手的难题，他们很少给予实质性的关注和过问。
“队长，时间不早了，我们要不回去吧！您看，太阳都快落山了，这风也越来越刺骨，实在是太冷了！”
说话的是文莉娜，她裹紧了身上那件质地精良却显然不足以抵御城头寒风的呢子大衣，踩着精致但绝不适宜长途行走的矮跟皮鞋，娇声向走在前面的秦清磊队长抱怨。
她声音里带着刻意拉长的、甜腻的尾音，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催促。一天的步行，早已让她筋疲力尽，只盼着能早点回到温暖舒适的驻地。
走在前面的秦清磊闻言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正了正神色，一脸认真地看向文莉娜，又扫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李金超和刘凌霄。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略显严肃的侧脸。
“回去？现在回组里太扎眼了。”他摇了摇头，声音沉稳，“我们才出来不到一天，若是就这么回去，难免会惹人闲话，说我们巡查队敷衍了事，走个过场就打道回府。这样吧，我们去这个区段的工长那里了解一下情况，走完这个必要的流程，今晚我们就不回组里了，在外面找个地方安置。”
他的考虑不无道理，巡查队的形象和纪律需要维持，至少表面功夫要做足。
“那当然了，一切听队长的安排。”文莉娜立刻接口，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只要能结束这该死的徒步，晚点回驻地也无所谓。
李金超，那个身材臃肿的胖子，一边搓着被冻得通红的胖手，一边喘着粗气附和：“队长说得对，是该避避嫌。再说，这外头虽然冷点，但也别有风味嘛。”他话虽如此，那不断哆嗦的嘴唇却暴露了他的真实感受。
一直沉默跟在最后的刘凌霄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越过了交谈的三人，投向了城墙下方那一片密密麻麻、如同火柴盒般整齐排列的活动板房。那就是工人们的临时休息区。
于是，四人不再多言，沿着宽阔的城墙顶走了几十米，来到一处电梯旁。冰冷的金属轿厢载着他们缓缓下降，失重感短暂传来，随即是平稳落地。
走出电梯，一股更加强烈、更加原始的寒意扑面而来，与城墙上方那种被风力净化的寒冷不同，这里的空气混杂着尘土、汗水和某种若有若无的霉味。
工人休息区距离城墙基底约有二百多米远，放眼望去，全是清一色的白色活动板房，像一片匆忙生长出来又迅速被遗忘的蘑菇群，简陋而整齐地匍匐在苍茫的大地上。板房之间的空地上，晾晒着一些灰扑扑的衣物，在寒风中僵硬地飘荡。
刘凌霄一行四人在秦清磊的带领下，径直向着那片板房区域走去。秦清磊步伐稳健，目标明确，显然对这片区域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轻车熟路。
刘凌霄默默观察着，将这一切记在心里。他记得以前偶然听一个远房亲戚李大力提起过，说是在城墙上工作的工人，晚上大多是可以回家休息吃饭的。但眼前这片规模庞大的临时宿舍区，显然推翻了那种说法。
或许，是为了应对日益紧张的能源供应，或者是工期紧迫，才将像这个区段一样，来自遥远地区的工人们集中安置在此地吧。刘凌霄心里暗自思忖。
众人还没走到那间挂着“工段办公室”牌子的板房门前，一个穿着深蓝色、沾满油污和灰渍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就急匆匆地迎了上来。他脸上堆满了热情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眼角深刻的皱纹也因这笑容而更加明显。
“秦巡查，秦队长！哎呀，您们可算是来了！欢迎，欢迎领导下来指导工作啊！”他快步上前，伸出双手想要握手，姿态放得极低。
“老姜，你啊，还是这么客气。”秦清磊伸出手，与他简单地握了握，语气显得很熟络，但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不是客气，秦队长，这真不是客气！”被称作老姜的工长连连摆手，语气带着几分急切，“您几位可是我们的财神爷，是大救星啊！您不知道，下面工人们的日子难过，就指望着您们来了解情况，帮我们解决困难呢！要是没有您，我们这上万号工人的生活，可真就要陷入困境了！”
这话一出，秦清磊的脸色微微一变，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敏感地捕捉到了“财神爷”、“大救星”这类词汇背后可能隐含的意味，或者说，他警惕任何可能将他个人与资源分配直接挂钩的说法。
“老姜！”秦清磊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纠正意味，“你这话可就不对了，甚至可以说是犯了原则性错误！我们巡查队，职责是下来巡查监督工程进度、了解基层实际情况，然后如实向上级反映。我们只负责传递信息，可不负责具体的资源调配，更不是什么财神爷！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影响不好。”
他的语气严肃，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腔。
姜工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额头上几乎要渗出冷汗来。他连忙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巴，赔着笑道：“哎哟，您看我这破嘴！不会说话，该打！秦队长您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诸位领导不辞辛苦，这么大老远还亲自跑到我们这基层一线来体察民情，实在是不容易，我们心里是既感激又感动！绝没有别的意思，绝对没有！”
他急急忙忙地解释着，努力将话题引向安全区域：“那个眼看也到饭点了，要不，几位领导先在我们这儿将就着吃个晚饭？我们虽然条件简陋，但也准备了点便饭。”
秦清磊的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下来，他摆了摆手，算是接受了这个台阶：“走吧，先进办公室，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一遍的。至于住处……”他顿了顿，看着姜工长，“今晚就麻烦你老姜帮忙安排一下了。”
听到“住处”二字，姜工长的眼眸几不可察地瞬间收缩了一下，一丝为难和紧张飞快地掠过眼底，但立刻就被更深的笑容掩盖了过去。“没问题，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几位领导快请进，外面风大，屋里……屋里好歹能挡点风。”他侧身让开，殷勤地在前面引路。
所谓的“办公室”，也不过是一间稍大一点的板房而已。掀开厚重的防风门帘，一股混杂着烟味、汗味和廉价茶叶味道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内部陈设极其简单，几张旧桌椅，一个铁皮文件柜，角落里堆着些安全帽和工具。最显眼的是屋子中央那个烧得通红的铁炉子，它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热源，炉子上的水壶正滋滋地冒着白气。
然而，即便是这间算是“最好”的板房，其简陋程度也令人咋舌。墙壁是薄薄的铁皮夹着泡沫，用手轻轻一按似乎都能陷下去。许多接缝处明显不严密，能看到外面的光透进来，寒风也正从这些缝隙中丝丝缕缕地钻入，使得屋内的温度并不比外面高太多。
刘凌霄下意识地摸了摸靠近墙壁的桌面，指尖传来的是刺骨的冰凉。他难以想象，在这样几乎无法有效保暖的“房子”里，工人们是如何度过每一个寒冬之夜的。这与李大力曾经描述的“回家休息”相去甚远，现实的残酷性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
“秦队长，”刚在炉边坐下，姜工长甚至还没来得及给几位巡查员倒上热水，就迫不及待地再次诉起苦来，脸上的皱纹因为愁苦而挤得更深了，“我们的粮食，又快见底了，库存告急啊！现在一天三顿饭，只能勉强保证工人们中午能吃上一顿干的，早晚两顿，都只能是稀粥，就着点咸菜疙瘩，根本……根本不顶饿啊！”
他双手摊开，语气充满了无奈和焦虑：“为了能让工人们白天有点力气爬上城墙干活，我们只能把大部分口粮集中在中午那顿。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晚上喝的那点稀粥，撒两泡尿就没了，工人们肚子里没食，夜里冻得根本睡不着觉，长此以往，这身体怎么扛得住？工期又这么紧……”
秦清磊闻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神色：“怎么会这样？老姜，你上回反映粮食短缺的问题，我们回去后就立刻形成报告上报了。上面难道没有给你们这个工段增拨物资吗？我记得批文应该早就下来了啊。”
“是，是拨下来了一些。”姜工长连忙点头，但脸上的愁容丝毫未减，“上个月是多给了五十吨大米。秦队长，我老姜感激上级的关怀，可是……可是这五十吨米，对于我们这个将近二十万人的大工段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啊！”
他掰着手指头算给秦清磊听，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您算算，二十万人，就算每人每天只吃一斤米，一天就是十万斤，也就是一百吨！这五十吨米，还不够我们全工段的人吃一顿干饭的！我们现在是把米当成金子一样省着用，掺上大量的水、野菜，甚至是锯末，就这，库存也撑不了几天了。秦队长，我不是在跟您叫苦，我是真的没办法了！下面的工友们情绪很大，他们都以为是我老姜黑了心肠，把上面发下来的好东西都给贪污克扣了！我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这个中年汉子说到激动处，眼圈都有些发红，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哽咽。他承受着来自上级和下级的双重压力，眼看就要被压垮了。
秦清磊静静地听着，手指在蒙着一层灰尘的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等到姜工长说完，他才叹了口气，用一种充满理解又带着几分官方式安抚的语气说道：“行了，老姜，你的困难我知道了，也看到了。你放心，这次回去，我一定再次把你们的情况，更加详细、更加迫切地向上面反映。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国家。”
他站起身，走到姜工长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眼下，国家也正处在困难的时期，资源紧张，各处都在要补给。我们要体谅国家的难处，先暂时克服一下。我相信，只要大家同心同德，一起咬牙坚持，总能渡过这个难关的。等国家缓过劲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充满了希望，却没有任何具体的承诺和解决方案。姜工长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无力的叹息，低下了头。“哎！也只能先克服了，希望快点好吧。”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敲门进来，通知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姜工长强打起精神，对秦清磊四人说道：“秦队长，几位领导，晚饭和住处都给你们安排好了。这边条件简陋，比不得组里，委屈各位了。吃过晚饭后，就请早点休息吧，明天我再向您详细汇报工程进度。”
临分别前，秦清磊又不忘安慰性地补充了一句：“老姜，别太着急，问题总会得到解决的！要相信组织！”
姜工长只能连连点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所谓的“独立餐厅”，其实是另一间稍微收拾过的板房，里面摆了一张圆桌，几把椅子。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对于普通工人，甚至对于此刻正在外面寒风中排队领粥的工人们而言，这绝对算得上是一顿极其丰盛的晚餐了。
主食是热气腾腾的白米饭，颗粒分明，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下饭菜有金黄油亮的炒鸡蛋，一大盆奶白色的酸菜鱼，鱼片看起来颇为嫩滑，还有一钵热气腾腾的排骨豆腐汤，汤面上漂着几点金色的油花，以及一碗色泽红亮、肥瘦相间的炖肉。
然而，除了刘凌霄，其他三人看到这桌饭菜，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失望和不满。
“唉，这伙食，真是一次不如一次了。”胖子李金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筷子，挑剔地拨弄了一下面前的炒鸡蛋，又看了看那碗炖肉，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嚼了嚼，随即就皱起了眉头，悻悻地扔下了筷子，“上回来，好歹还能凑合着吃几口，这回可倒好！你看看这肉，炖得一点味儿都没有，又柴又硬；这鱼，腥气都没去干净；还有这鸡蛋，炒得这么老，这都是什么啊？这能吃吗？”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抱怨和嫌弃。
文莉娜也用筷子小口小口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对那几样菜几乎没什么动筷的欲望。她娇声附和道：“是啊，队长，这条件确实是太艰苦了。看来基层的物资短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啊，连招待餐都这水平了。”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在理解基层，实则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秦清磊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吃着饭，但眉头也一直微微蹙着，显然对这顿饭的质量也不甚满意。
刘凌霄原本看着这桌比起工人粥碗不知强了多少倍的饭菜，正准备动筷，听到李金超和文莉娜的抱怨，他的动作顿时僵住了，一股无名火从心底悄然升起。
他看着那白花花的米饭，那油汪汪的炒鸡蛋，那实实在在的炖肉和鱼，再想到门外那些在寒风中排队，只能眼巴巴等着那一勺清可见底米粥的工人们，只觉得胸口一阵发堵，刚刚升起的食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默默地扒拉了几口白饭，那炒鸡蛋和炖肉，他一口也吃不下了。那饭菜在他嘴里，仿佛变成了某种沉重的东西，难以下咽。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碗筷，声音平静地对秦清磊说：“队长，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吧。”
秦清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刘凌霄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队长，我想到外面去走走，透透气。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想到工人生活区那边看看，也算是长长见识吧。”他的语气很诚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好奇。
秦清磊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外面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风中摇曳。“去吧，别走太远，注意安全，早点回来。这里人多眼杂，别惹麻烦。”
“放心吧队长，我有分寸。”刘凌霄点了点头，转身掀开门帘，走进了外面冰冷的夜色中。
独立餐厅的门在身后关上，将里面的灯光、抱怨声以及那桌“难以下咽”的饭菜隔绝开来。一股凛冽的寒风立刻包裹了他，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那股复杂的情绪，然后迈开步子，向着工人聚集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在几盏临时拉起的、功率不足的白炽灯照射下，工人们排着几条蜿蜒曲折的长队，秩序井然，却死气沉沉。没有人说话，只有寒风吹过板房缝隙发出的呜咽声，以及人们脚下不停跺地取暖发出的沉闷声响。
刘凌霄加快脚步，悄无声息地凑近了队伍。走近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队伍前方那几口架在简易灶台上的巨大铁锅。
锅里翻滚着的，是几乎透明的、稀稀拉拉的米粥，只能看到零星的几粒米花在浑浊的汤水里沉浮。没错，就是白粥，甚至不能称之为“粥”，更像是用极少量米粒煮出来的米汤。与餐厅里那桶粒粒分明的白米饭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锅灶旁边，放着几个巨大的塑料盆，里面是黑乎乎的咸菜疙瘩，看起来就是简单地用盐腌制过，没有任何油水。
这就是工人们的晚餐。在经历了一整天高强度的、危险的城墙修筑工作之后，他们所得到的能量补充。
刘凌霄感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阵阵发紧。他无法想象，仅凭这样一碗几乎没有任何营养和热量的“粥”，这些工人如何能在寒冷的夜晚维持体温，又如何能在第二天清晨，再次鼓起力气，爬上那高耸入云的城墙，继续挥洒血汗。
他默默地走到一条队伍的末尾，那里站着一个身材佝偻、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老人身上的工作服破旧不堪，沾满了泥点和灰浆的硬块，在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麻木，瘦削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如同一株即将枯萎的芦苇。
刘凌霄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开口问道：“老伯，打扰一下。请问你们每天晚上，吃的都是这些吗？”他指了指前方那口巨大的粥锅。
老人似乎愣了一下，才缓缓转过头，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刘凌霄。看到刘凌霄干净整洁的衣着和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啊，小伙子，不是外人吧？每天晚上都差不多是这样，一碗稀粥，一块咸菜。运气好的时候，粥能稠一点点。”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被风沙磨砺过一般。
“那能吃得饱吗？干那么重的活儿，身体能受得了吗？”刘凌霄的心揪得更紧了。
老人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了笑，那笑容里充满了苦涩，却又带着一种惊人的豁达和坚韧：“饱？哪能吃得饱啊，肚子里没食，晚上睡觉都冻得慌，缩成一团，迷迷糊糊捱到天亮。干活的时候，腿都是软的，全凭一口气硬撑着。”
他顿了顿，抬起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抹了一把脸，继续说道：“可是，不受得了又能咋样呢？谁让咱们的国家，现在正遇到天大的困难了呢！听说外面那些怪物闹得凶，咱们这城墙，是保命的家伙事儿，不能不修啊！都是为了咱们大家，为了子孙后代能有个活路，现在苦点，累点，饿点，没啥！再多的困难，咱们老百姓也能克服！只要能把这城墙早点修起来，保住咱们的家园，饿几顿肚子，算个啥！”
老人说这话时，眼神里没有太多的抱怨，反而有一种朴素而坚定的光芒。那是源于对脚下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爱，和对未来最简单直接的期盼。
刘凌霄听着老人的话，看着他那张在寒风与饥饿中依然保持着尊严和信念的脸庞，鼻腔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多么好的人民啊！他们付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艰苦，却依然毫无怨言，依然心怀希望，依然体谅着国家的难处！可我们这些所谓的“上面来的人”，又在做些什么呢？我们真的对得起他们的付出和信任吗？
一股强烈的愧疚感和责任感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用异常坚定而真诚的语气对老人说：“老伯，您放心！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国家已经正在努力，情况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向您保证，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有足够的粮食，让每一位修城墙的工人，每天都能吃上三顿饱饭！而且，还能偶尔让大家吃上几口肉，改善一下伙食，补充体力！”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番话的，这不仅是对老人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立下的誓言。
然而，让刘凌霄再次感到意外和震撼的是，老人一听这话，非但没有露出欣喜的神色，反而连忙用力地摆了摆手，脸上甚至显出几分急切和惶恐：
“别！别！小伙子，可不敢这么想！能吃饱饭，我们就心满意足，念国家的好啦！我们就是些没本事的，只能出点傻力气，还吃什么肉啊！糟蹋东西！”
老人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像是生怕被别人听去似的，恳切地说道：“把那些肉，都留给咱们的战士们吃吧！他们天天在外面，跟那些吃人的变异兽拼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那才是真的辛苦，真的危险！他们应该吃好的，穿暖的，把身体养得壮壮的，才能多杀怪物，保护好咱们啊！我们在这儿，虽然冷点饿点，但至少安全，比起战士们，我们这算啥困难？肉，都给战士们吃！”
这一刻，刘凌霄彻底愣住了。他站在原地，望着老人那双真诚而纯净的眼睛，望着周围那些在寒风中默默排队、等待着那一碗清粥的工人们，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腔直冲头顶，让他的视线再次模糊起来。
寒夜依旧冰冷，稀粥依然清寡。但在这片简陋的工棚区，刘凌霄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热的力量。那是一种源于民族最底层、最坚韧根基的力量，一种在绝境中依然闪耀的人性光辉。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们，然后转过身，迈着异常坚定的步伐，向着来路走去。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有些问题，不能再被忽视，有些声音，必须被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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