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巷子泛着冷白的光,沈星河哈着白气,竹扫帚在青石板上划出沙沙的响。
他扫到屋檐下时忽然顿住——最西头那个滴水槽的接口处结着层薄冰,仔细看能发现铁皮微微错开了道缝。
他把扫帚靠在墙根,转身回屋取了半卷麻绳和几块旧铁皮。
蹲在梯子上时,后颈被风灌得发凉,他却笑了。
这接口原是他二十年前为防冻裂琢磨的“弹性接缝法”:铁皮边缘折出小卷,用麻绳穿起来留道松劲,热胀冷缩时就不会崩裂。
那时他蹲在雨里敲敲打打,林夏举着伞给他递工具,说这法子“像给铁皮穿了松紧带”。
“沈哥这是又要修啥?”拎着竹篮的张婶从巷口过来,竹篮里的青菜蒙着层薄雪,“这滴水槽用了好几年,我还说该换了呢。”
沈星河踩稳梯子,指尖叩了叩接口处:“不用换,紧巴紧巴就行。”他将旧铁皮垫在缝隙里,麻绳绕两圈打了个活结,“以前谁不是这么修的?”
张婶眯眼瞧他动作,忽然笑出声:“还真像那么回事!我家那漏雨的瓦檐,回头也照你这法子弄弄。”她拎着篮子往菜站走,棉鞋踩在雪上咯吱响,“现在的小年轻就爱买新的,哪知道老法子经用。”
沈星河低头收紧麻绳,喉间溢出声轻叹。
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他却想起九八年暴雨夜——那时他蹲在泥水里给煤棚搭三角架,父亲举着马灯骂他“瞎折腾”,转头却偷偷把他画的图纸藏在枕头底下。
那边图书角的玻璃窗被风撞得轻响,林夏抱着一摞旧书推门出来。
她围着枣红围巾,发梢沾着细雪,怀里的书里露出半张泛黄的图纸角。
“早啊。”沈星河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套上的雪,“又在倒腾那些老物件?”
林夏把书往怀里拢了拢,眼尾的细纹里浮起笑意:“整理‘无名者之角’呢。”她转身时,一张纸页从书里滑出来,沈星河眼尖看见右下角淡淡一道痕——是他当年写的“试试看,能撑多久”,如今只剩铅笔的影子,像被岁月舔过的糖。
林夏弯腰捡起纸页,指尖悬在那道痕上方,停顿两秒,又轻轻将纸夹进一本蓝布面的手札里。
手札封皮磨得发白,边角卷着,看不出书名。
“前儿小浩说,新搭的遮雨棚比以前结实三倍。”她抬头看沈星河,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子,“图纸上的字没了,可方法还在长呢。”
沈星河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想起昨夜路过图书角,看见小浩举着那张图纸复印件,拿铅笔在旁边画批注,嘴里念叨“这里加根钢索会不会更稳”——和二十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
巷尾传来脆生生的童音:“爷爷你慢点儿!竹篾扎手!”沈建国的院子里,祖孙俩正蹲在竹堆旁。
沈建国的棉裤膝盖沾着草屑,手里的竹篾在他布满老茧的手里翻飞,转眼间编出个三角架的雏形。
小孙女歪着脑袋,马尾辫上的红绒球晃了晃:“爷爷你跟谁学的呀?”
沈建国的手顿了顿。
他望着院门口正踮脚挂腊肉的沈星河,喉结动了动。
九八年的暴雨还在记忆里翻涌——那个浑身湿透的少年举着三角架冲进雨幕,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却笑着喊:“叔,这样搭,保证不塌!”
“忘了,好像从小就懂。”沈建国粗粝的掌心覆住孙女的小手,带着她绕竹篾,“你瞧,这儿要交叉着绑,劲儿才匀。”
小孙女扁扁嘴:“那我长大也要当‘从小就懂’的人!”
沈建国笑出满脸褶子,眼角却有些发涩。
他想起前儿王主任翻出老照片,指着角落里穿白衬衫的年轻人说:“老沈你记不记得,九八年防汛那个小同志?点子多着呢!”他当时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摇了摇头:“记不清喽。”
傍晚的炉火劈啪作响,沈星河坐在老藤椅上翻相册。
相册纸页脆得厉害,翻到防汛会议那页时,“嘶”的一声撕开条细缝。
照片里的他穿着蓝布衫,站在人群最后排,眼神像淬了星火,盯着镜头外的某个方向——那时他总盯着未来,总觉得要把所有想法刻进石头里。
“在找自己吗?”林夏端着茶进来,青瓷杯里浮着片陈皮,“茶刚泡的,热乎。”
沈星河没接茶,手指停在照片上那个年轻的自己脸上。
如今他的眼角爬满细纹,笑起来时纹路像湖面上的涟漪,“我在确认,我是不是真的消失了。”
林夏在他身边坐下,茶雾模糊了她的眉眼:“你看张婶修瓦檐,小浩改图纸,建国叔教孙女——”她轻轻碰了碰相册,“他们活成了你希望的样子,这不就是你吗?”
炉火烧得正旺,煤块偶尔迸出火星。
沈星河忽然笑了,指腹摩挲照片边缘:“二十年前,我总怕被忘记。现在倒怕……被记太清楚。”
夜里起风了。
沈星河裹着棉袄推开屋门,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凉丝丝的。
新修的遮雨棚在风里发出轻响,他仰头眯眼——三角桁架结构稳稳的,接口处的钢索绷得笔直。
他刚要转身,墙上的影子忽然让他顿住。
风把他的影子投在砖墙上,抬手的弧度,收肩的姿势,竟和九八年那个暴雨夜教父亲搭架子时的影子分毫不差。
像是有根细针轻轻挑开记忆的茧。
他想起林夏在笔记里写的话:“当所有人都活成了他曾经希望的样子,遗忘,就成了最深刻的铭记。”
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鬼使神差地从墙角摸出根钢索,踮脚在棚顶加了道交叉。
风穿过钢索发出嗡鸣,他拍了拍手,转身回屋时,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和记忆里的那个影子慢慢重合,又慢慢融成一片。
次日清晨,小浩举着工具站在棚下,仰头看那道新加的钢索。
“谁弄的?”他拽了拽钢索,冲围过来的小伙伴咧嘴笑,“这样更稳了!”
“管他谁弄的,能用就行!”另一个男孩扛起铁锹去扫雪,“走,去帮王主任搬电线杆子——哎你们听说没?居委会要开议事会,讨论拆老电线杆的事儿!”
话音未落,王主任的大嗓门从巷口飘过来:“都来都来!九点半居委会集合,咱得合计合计那老电线杆咋挪才不砸着人!”
沈星河站在院门口,望着雪地里蹦跳的孩子们,忽然想起相册里那个眼神锐利的年轻人。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旧铁皮——那是修滴水槽时剩下的边角料,准备给张婶送过去修瓦檐。
风又起了,吹得“无名者之角”的窗纱轻轻晃动。
那里的手札里,那张防风棚图纸正夹在中间,右下角的淡痕像句没说完的话,被岁月温柔地收进了褶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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