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春夜,西苑万寿宫精舍内,嘉靖帝朱厚熜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云床上,身上盖着锦被,脸色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比平日更为苍白,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
四十余年的帝王生涯,尤其是近二十载深居修道、却仍要牢牢掌控这庞大帝国脉络的耗神费力,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根基。
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在偶尔睁开时,依旧洞彻人心。
御案上,两份奏疏并排摆放。
一份是上海知府、靖海伯陈恪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奏为严惩藐视法度以正上海新政事》,另一份,则是首辅徐阶紧随其后呈上的《臣徐阶谨奏为治家不严乞赐罢黜以儆效尤疏》。
嘉靖先看的是陈恪的奏疏。
初阅之时,一股难以抑制的愠怒的确瞬间冲上了他的心头,以至于他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吓得侍立一旁的黄锦连忙上前奉上温参汤。
哼……好个徐华亭!
朕的新政乐土,朕的财赋重地,你徐家的人就敢把手伸得这么长?真当上海是你们松江的后花园不成?!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陈恪奏疏中隐含的、最关键的指控:徐崇右及其家族的行径,挑战的不仅是上海府的法度,更是他嘉靖皇帝“开海强国”的权威,是在蚕食“嘉靖中兴”的根基!这是任何帝王都无法容忍的底线。
在那一刻,他对徐阶的纵容产生了强烈的不满。
他甚至一瞬间闪过了借此机会狠狠敲打徐阶,甚至进一步扶持高拱、赵贞吉来削弱其权力的念头。
然而,当他拿起徐阶那份字字泣血、句句恭谨的自劾疏,仔细咀嚼其中意味后,最初的雷霆之怒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审慎的权衡。
徐阶这封奏疏,写得极高明。
通篇没有一句为自己或家族开脱,反而是将姿态放得极低,深刻检讨“治家不严”,主动请求罢黜首辅之位。
这看似是引咎辞职,实则是以退为进的高招。
“呵……‘臣年迈昏聩,竟不知族中子侄如此狂悖,此皆臣管教无方之过,恳请陛下严惩臣及徐氏满门,以正朝纲’……”嘉靖轻声重复着奏疏中的关键句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弧度,“好一个‘不知’!徐阶啊徐阶,你这‘不知’二字,用得好啊!”
嘉靖是玩弄文字和政治平衡的大师,他瞬间就读懂了徐阶的潜台词:此事我徐阶本人不知情,并非有意纵容家族与陛下新政对抗。如今既然事发,我绝不包庇,甘受任何处罚,以示对陛下和国法的绝对忠诚。
“不知者无罪”固然不完全适用,但这番姿态,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嘉靖将其视为“蓄意挑战”的猜忌。
嘉靖要的就是臣子的“敬畏”和“态度”,徐阶给了,而且给得很足。
更重要的是,嘉靖冷静下来,俯瞰整个朝局棋盘,他清醒地认识到,现在绝不是动徐阶的最佳时机。
严嵩倒台后,他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扶持高拱和赵贞吉,并非因为他更偏爱这二人,恰恰是因为他需要他们来制衡徐阶代表的庞大传统文官体系。
高拱锐意改革,但性格刚愎,人缘不佳;赵贞吉能力出众,却心思深沉,渐有自立门户之志。
这三人,高拱看不上徐阶的“保守”,同样也瞧不起赵贞吉的“圆滑”;赵贞吉对徐阶表面恭敬,内心未必服气;徐阶则对这两位潜在的挑战者保持着警惕和压制。
三足鼎立,互相牵制,这才是嘉靖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唯有如此,他这位皇帝才能超然其上,掌控平衡,避免出现严嵩那样一家独大的权臣。
如果此刻因为徐崇右之事过度打击徐阶,导致清流内部徐阶派系崩盘,高拱和赵贞吉无论谁趁机坐大,都可能打破现有的平衡,形成新的、更难以控制的权力中心。
这是晚年精力不济、只求朝局平稳过渡的嘉靖绝不愿看到的。
“唉……”嘉靖长长地叹了口气,揉了揉愈发胀痛的太阳穴。
他感到一种深及骨髓的疲惫。
他何尝不知大明九州万方,依旧有无数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寄希望于陈恪的开海新政,希望能带来真正的“嘉靖中兴”,为自己本可能充满争议的统治生涯添上最光彩的一笔。
太祖的托梦,陈恪的“生而知之”,都像是冥冥中的启示,至于这启示究竟是中兴亦或是修道有成,都让他愿意倾力支持这个年轻人。
陈恪也确实没让他失望,内帑丰盈了,修道经费不愁了,国库也比往年宽裕了些。
可是……为什么总感觉还是不够?为什么改革的成效,似乎总局限于东南一隅,难以惠及更广阔的土地?
这是时代的局限性,也是人性使然。
嘉靖绝不会明白,或者说不愿去直面一个事实:真正触及根本的改革,从来不是温文尔雅、皆大欢喜的请客吃饭,它必然伴随着利益的重新分配、旧有结构的阵痛、乃至需要大刀阔斧的流血与牺牲。
他追求的是在维持现有框架下的“改良”,是一种可控的、不会引发巨大动荡的“中兴”,而这本身,就是一种幻想。
思虑再三,嘉靖心中已有决断。
“黄锦。”他声音沙哑地唤道。
“奴婢在。”黄锦立刻躬身应道。
“去,传徐阶来见朕。就说……朕看了他的奏疏,心中感慨,想与他聊聊。”嘉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奴婢遵旨。”黄锦心领神会,立刻退下安排。
约莫半个时辰后,徐阶在内侍的引领下,步履沉稳地走入精舍。
他依旧是一副恭谨谦和的老臣模样,但细看之下,眉宇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行礼之后,嘉靖并未让他起身,而是让他就那样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精舍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嘉靖偶尔翻阅奏疏的细微声响和更漏滴答之声。
良久,嘉靖才仿佛刚注意到他还跪着,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疲惫:“徐阁老,起来吧,赐座。”
“老臣谢陛下隆恩。”徐阶这才起身,小心地在绣墩上坐了半个屁股。
嘉靖没有立刻提起奏疏之事,而是话起了家常,问及徐阶的身体,谈及江南春色,语气温和得像是一位关心老臣的仁慈君主。
但徐阶深知这位皇帝的脾性,越是如此,越是暗藏机锋,他只能更加谨慎地应对。
突然,嘉靖话锋一转,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徐阶,淡淡道:“徐阁老,你那侄儿……叫崇右是吧?年轻人,火气盛些,也在所难免。只是,这上海滩,是陈恪的心血,也是朕寄予厚望的新政试验之地,规矩立起来不容易啊。”
徐阶心中一震,连忙又要起身跪下,被嘉靖虚按手势止住。
“陛下教训的是!”徐阶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痛心,“老臣教侄无方,致使其闯下如此大祸,惊扰圣听,玷污新政,老臣……万死难赎其咎!”说着,眼眶竟微微泛红。
嘉靖静静地看着他表演,片刻后才缓缓道:“诶,徐阁老言重了。家族大了,难免出一两个不肖子弟,朕岂能因一人之过,而怪罪股肱之臣?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
这话看似宽慰,实则敲打:我知道你不知情,也认可你的态度,但这事,你徐家脱不了干系。
嘉靖继续道:“陈恪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认死理,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上了这么一道奏疏,朕也很为难啊。”
徐阶立刻接口:“陛下!靖海伯秉公执法,维护新政,其心可嘉,其行可敬!老臣绝无半分怨怼之意!如何处置徐崇右,但凭国法,老臣及徐家绝无异议!老臣已去信严斥家兄,令其深刻反省,并准备向受损商户加倍赔偿,向上海府捐输银两,以赎罪愆!”
嘉靖点了点头,对徐阶的“识趣”表示满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态度。
“嗯……你能如此想,朕心甚慰。”嘉靖仿佛斟酌了一下,才继续道,“这样吧,此事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终究是地方上的纠纷,若事事都闹到朕这里来,朕也分身乏术。内阁……就替朕拿个章程出来,依律办理即可。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要让陈恪那边……说得过去。”
这便是嘉靖最终的裁决。
事件下放,给徐阶一个面子,让他自己去“摆平”后续,但前提是必须“依律办理”,给陈恪和外界一个过得去的说法。
这既维护了新政的严肃性,又保全了徐阶的颜面和首辅权威,维持了朝局的平衡。
至于徐崇右个人是死是活,在嘉靖的帝王权衡中,已经无足轻重了。
徐阶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连忙叩首:“老臣遵旨!定当会同内阁诸公,妥善处置,绝不辜负陛下信重!”
从西苑出来,徐阶后背的官服已被冷汗浸湿。他抬头望了望紫禁城沉沉的夜空,长长舒了一口气。
而精舍内的嘉靖,在徐阶离开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挥退了所有侍从,独自沉浸在寂静与黑暗中。
对陈恪,他欣赏,依赖,却也隐隐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和对于其势力和影响力过快增长的忌惮。
对徐阶,他利用,制衡,也需要其维持朝局稳定。
对这片他统治了三十九年的江山,他怀抱着“中兴”的梦想,却越来越深感力不从心。
“太祖爷……您给朕指明的这条路,朕……走对了吗?”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消散在精舍浓郁的檀香里。
所有深谋远虑、平衡制衡的背后,是一个老人面对庞大帝国和未卜前途时,深深的无力与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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