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石壁如今又长满了青苔,”先生收起折扇,扇骨上的螺钿在灯光下闪,像撒了把碎星,“只是每到菱花开时,总有人看见石壁上的青苔会开出淡淡的红,像无数朵藏在绿里的菱花,在风里轻轻摇,像在说‘还没走呢’。”
断桥的方向传来摇橹声,“咿呀”的节奏像在说“回来”。阿禾往窗外看,月光里的三潭石影果然在笑,塔孔漏下的光斑落在水面,像无数面小镜,镜里映着菱花,花上落着星,星子底下,仿佛有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正往石壁上贴带着露水的红菱花,一朵,又一朵,贴得整面墙都是,像把日子铺成了路,等着谁沿着花影走回来。
“最后一个故事,叫‘拓纸缘’。”先生将乌木折扇往案上一放,发出“笃”的一声轻响,那脆生生的调子,像石匠的凿子落在塔砖上,带着股非要在坚硬里刻下点什么的执拗。他的目光漫过满堂茶烟,又落回阿禾摊开的拓纸上,灯笼的红光透过扇骨的螺钿,在“与妻同游”四个字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星星点点的,像是特意为这故事铺了层暖底,好让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念想,能慢慢舒展开来。
“十年前,雷峰塔下住着个老拓工,专替游人拓塔砖上的题刻。”先生的声音裹着点塔檐的风意,像从积着陈年墨香的旧书里飘出来的,“那老拓工的手背上爬满青筋,却能捏着鬃刷在砖面游走自如,拓出来的字,连砖缝里的青苔印子都带着股筋骨。有回他收了个学生,是个眉目清瘦的少年,背着半篓宣纸,纸页边缘被晨露浸得发潮,说要把塔上所有的字都拓下来,编一本《雷峰塔题刻录》。老拓工见他指腹上带着新磨的茧,便知是个肯下笨功夫的,当下就把用了三十年的拓包给了他——那拓包的帆布磨得发亮,里面的糨糊罐还留着去年桂花的香。”堂里的茶烟似乎凝住了,连壶嘴冒的热气都慢了半拍,在灯笼红光里化成细细的丝,缠在每个人的衣襟上。阿菱手里的醒木忘了捏,指腹无意识地蹭着木头上的菱花,那动作轻得,倒像在拓纸上磨墨,生怕重了会惊扰了什么。木头上的菱花是她用父亲修书的刻刀一点点凿的,刻到第三朵时刀尖划了手,血珠滴在木纹里,如今倒成了朵红得发亮的花。阿禾的指尖轻轻按在拓纸的“妻”字上,墨色的笔画边缘有些发毛,是当年拓纸时宣纸被砖缝勾住的痕迹,此刻摸着竟有些发烫,像有谁的指尖正隔着几十年的时光,与她相触——那指尖带着塔砖的糙,带着拓包的暖,带着藏在字里的、说不出的惦念。
“那少年每日天不亮就去塔下,背着个沉甸甸的拓包,里面装着糨糊、鬃刷和裁好的宣纸。”先生的声音里掺了点晨露的湿意,像是从雷峰塔的青砖缝里渗出来的,“天刚蒙蒙亮时,塔影在湖面上拖得老长,他踩着露水往东南角走,草鞋底沾着的菱角叶在石板路上留下浅浅的绿痕。他总在那块刻着模糊‘三年’二字的砖前停下,那砖缝里积着厚厚的青苔,绿得发黑,字被蚀得只剩个轮廓,像老太太脸上褪了色的皱纹,不仔细瞧,还以为是砖面自然的裂纹。”
“旁人都劝他‘这样的字拓了也没用’,卖字画的摊主嫌他挡着生意,捡菱角的老妪怕他踩坏了塘边的菱叶,连老拓工都劝‘不如挑些清晰的字先拓’。”先生顿了顿,折扇在案上轻轻点了点,“他却总说‘字再淡,也是有人用心刻的’。说这话时,他正用竹片剔砖缝里的青苔,竹片的尖角断了半截,是前几日剔得太急崩的,断口处还沾着点砖屑,像谁没擦净的泪。”
邻座的老妇人忽然直了直腰,银簪上的菱角玉在灯光下转了个圈,露出背面刻着的小“年”字——那是她嫁过来的第三年,丈夫替她刻的。那年丈夫在码头扛活伤了腰,躺了三个月,她就背着他去塔下晒太阳,他用捡来的碎玉片在簪子上刻字,刻到“年”字最后一笔时咳了血,血珠落在玉上,如今倒成了点抹不去的暖红。她年轻时也跟着丈夫去塔下拓过字,怎会不知拓这种模糊的字有多难:得先用竹片一点点剔净砖缝里的青苔,那青苔黏在砖上,像长了根似的,稍一用力就会带起砖屑,把本就模糊的笔画撕得更碎;再用温水慢慢洇湿砖面,水温得刚刚好,太烫了砖面会裂,太凉了墨汁渗不透,得用舌尖试了温度才敢往上敷;最后敷宣纸,得像贴花钿般轻,手指得顺着砖的纹路抹,稍不留神就会皱,拓出来的字便失了原有的筋骨,成了副空架子,看着都让人心里发空。
“少年拓到第三十七遍时,怪事发生了。”先生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散了塔砖缝里藏着的魂儿,“那天他正用鬃刷轻刷宣纸上的气泡,鬃毛扫过纸面的声音像春蚕啃桑叶,忽然听见‘窸窣’一声,细得像蝴蝶振翅,从‘年’字最后一笔的裂缝里,飘下来片绢帕的角。那角是月白色的,沾着点砖灰,像从时光里探出来的手。他赶紧停了手,连呼吸都屏住了,从拓包里摸阿禾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猛地攥紧了怀里的菱角帕子。帕子是苏燕卿前岁秋天送的,当时她刚染了场风寒,苏燕卿就坐在她床头绣,窗台上晒着新采的菱角,香得人发困。苏燕卿绣的并蒂菱旁边,确实用金线绣了几颗小星星,针脚密得像蛛网,平时藏在褶皱里看不见,只有对着光才能发现——去年秋夜她对着油灯缝补时,才发现那金线在暗处会泛着细碎的光,像落进帕子里的萤火虫,明明灭灭的,藏着些不肯说的温柔。她忽然想起苏燕卿绣星星时的模样,眉头微蹙着,绣绷上的不肯绕了三圈才肯落针,像是怕线松了,连带着心意也会散。“那帕子是月白色的软绢,边角已经泛黄发脆,像被秋霜打过的菱叶,轻轻一碰都怕碎。”先生的目光扫过阿禾摊开的帕子,绛色丝线在灯笼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浸在水里的玛瑙,“上面绣的并蒂菱都褪成了浅灰,叶蔓的纹路淡得像梦,只有凑近了,才能看出针脚里藏着的细密——那是用最细的苏绣针绣的,每片菱叶的脉络都分毫不差,像把日子里的每个细节都绣了进去。但少年凑近了看,却发现菱角蒂上缠着的结里,藏着几颗用金线绣的小星星,线脚虽细,却在暗处隐隐发着光,像谁把星星拆成了线,一针针缝进了帕子里,又怕人发现,特意用灰线盖了层,只有岁月磨掉表层的线,才能露出底下的暖。”
堂外忽然起了风,吹得窗棂的缠枝莲影晃了晃,影子落在阿禾的帕子上,像给并蒂菱添了片新叶。阿禾帕子上的金线星星被风掀起的褶皱遮了又露,像在和故事里的帕子呼应,一个在灯下明,一个在记忆里亮。她忽然想起苏燕卿送帕子时说的话:“这金线是用旧钗融的,软得很,却经得住磨。”当时她只当是寻常绣线,此刻摸着那微凉的线面,倒像触到了故事里的温度——那温度里有金钗被融时的灼热,火钳夹着钗子放进坩埚时,火星溅在灶台上,像谁掉的泪;有指尖捻线时的颤抖,线太细,总在指间打滑,得屏住气才能穿进针孔;还有藏在针脚里的、怕被岁月磨掉的牵挂,每绣一针,都像在说“记住我”。
“少年把帕子小心地夹在拓本里,用晒干的菱叶衬着,怕绢面被宣纸磨坏。”先生继续道,声音里带了点说不出的怅惘,像风吹过堆满拓本的旧书楼,纸页翻动的声里都带着叹息,“他每天拓完字就对着帕子琢磨,坐在塔下的石阶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和塔影一般长。他发现帕子的边角绣着个极小的‘卿’字,用浅灰线绣的,被磨得快要看不清,却仍能辨出是女子的笔迹,笔锋柔得像水草,却在收尾处藏着点不肯弯的硬气。“从那天起,他拓字时总格外留意砖缝,用细针一点点挑剔青苔,针是从绣娘那里讨的,最细的那种,针尖亮得像星。指腹被砖面磨出了血泡,就用帕子的边角裹着,那帕子软得像云,裹在手上竟比药布还舒服,倒像那帕子在替谁心疼他。有回他拓完字,见帕子上沾了点砖灰,就用舌尖轻轻舔掉,尝到点涩涩的味,像谁藏在里面的苦。穿月白衫的书生停下了笔,竹笔尖悬在宣纸上,墨滴在纸面晕开个小圈,像故事里帕子上的星子。他想起自己去年在塔下拓字,也从砖缝里捡过片残破的绢,上面绣着半朵菱花,线是深褐色的,像用菱叶汁染的,当时只当是废纸,随手夹在了《西湖志》里,此刻想来,说不定也是哪个故事里的信物,被时光遗落在了砖缝里,等着被谁捡起来,续上后半段念想。他忽然想回去翻翻那本书,说不定绢片上还沾着当年的砖屑,能闻见点塔下的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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