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不列滇人的协议签订完毕,后续千头万绪的执行事宜,萧云骧便悉数交给了李竹青、郭嵩焘与赵烈文。
他深信,为帅者贵在总揽全局,而使下属各司其职,方能成事。
李竹青心思缜密,长于谋划;
郭嵩焘通晓西洋律例与外交章程;
赵烈文处事谨慎,文牍功夫精深。
三人协力,正好互补。
江城的冬天,湿冷刺骨。那寒气不似北方的干烈,倒像能无声无息地渗进人的骨缝里。
这日,萧云骧特意将水师副统领黄金爱,从马当前线召了回来。
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不时爆出几点噼啪声响。
黄金爱带着一身江风冷冽迈进门,眉宇间战场的凛冽尚未褪尽。
他不过二十六七岁,相貌端正,脸庞被江风烈日磨得黝黑,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灼人,透着一股压不住的勃勃生机。
“总裁,您找我?”他抬手敬礼,声音洪亮。
萧云骧搁下笔,从堆积的文牍后站起身,拎起炉上咕嘟着的铜壶,亲手为他斟了一碗热茶。
“坐下说话。马当那边,同志们的冬衣都发到位了?江上风冷,别让大家冻着。”
“都齐了,总裁。棉衣、皮帽、手套,一样不差。就是这鬼天气,冷得邪门。”
黄金爱双手接过粗瓷茶碗,滚烫的暖意,顺着掌心蔓延,让他冻得发僵的手指微微回暖。
萧云骧在他对面坐下,语气随意地拉起了家常。
他细细问起长江水情的细微变化、新配发蒸汽舰船的运行状况、协同操练时,遇到的问题,以及战士们,对那批新式后膛炮的真实看法。
黄金爱起初还有些紧张,几句话下来,便放开了。
他一一回答了萧云骧的问题,继而谈到夏军新聘的普国教官,如何指导他们驾驭蒸汽战船、操练新式线膛炮。
又说及训练间隙,教官们闲聊的泰西海军见闻、着名海战的得失,乃至各国海军将官的用兵之道。
他越说眼神越亮,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向往。
“总裁,若能亲眼去看看他们的海军学院,瞧瞧人家到底是怎么教、怎么练的,该多好!”
萧云骧一直静静听着,脸上是了然的神情。
待黄金爱话音落下,他才缓缓开口。
先将夏府与不列滇人达成和议,并订购了一批新舰之事,简要告知。
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金爱,这次叫你来,是要交给你一个重任。”
“我打算挑一批人,去不列滇的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学习。你,可愿带队?”
“学成归来,你就是我夏府海军的首任提督。”
这话,远远超出黄金爱来前的所有预想。
他愣在当场,嘴唇微张,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双惯于在风涛浪尖上凝视远方的眼睛,此刻微微圆睁,瞳孔里,映着炭盆中跳跃的火苗。
汉江上的硝烟、长江里的炮火、跳帮白刃战的生死搏杀……
与方才自己还在津津乐道的西洋铁舰、海军学院的光影交织碰撞。
一股热流猛地自胸腔直冲顶门,使他双耳嗡鸣,连耳根都灼热起来。
他几乎是本能地霍然起身,因动作太猛,带倒了身旁的圆凳,发出一声闷响。
“总裁……”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那不是畏惧,而是一种被巨大的信任与机遇砸中后的无措与激动。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让自己的声线平稳些:
“属下……属下何德何能,敢蒙总裁如此信重!”
“此去……此去西洋,属下必拼死用命,定将他们的看家本事统统学回来!”
“若是……若是学不出个名堂,黄金甘愿投身大洋喂鱼,绝无颜面再见总裁,再见我水师弟兄!”
话语虽有些零乱,却字字都是从胸膛里迸出来的,带着年轻人的锐气与决绝。
萧云骧抬手示意他坐下,神色愈发肃然:
“此去非是游历,而是求学。你不仅要精通他们的舰队指挥、海战阵法、水文气象。”
“更要细察其海军如何编练、如何补给、基地建设与运作。”
“这些,正是我们眼下最缺的。”
“黄文昌他们几个小子,已在彼处学了数年。”
“你们去了,要拧成一股绳。将来夏军海军的脊梁,就是你们了。”
“你即刻着手,挑选一批靠得住、有灵性的苗子,年后便动身。”
“待不列滇人造好咱们的船,你们堂堂正正地把它们开回来!”
“属下明白!必不负总裁重托!”
黄金爱挺直脊梁,肃然敬礼。
随即才想起那倒地的圆凳,赶忙弯腰扶起,脸上掠过一丝赧然。
送走心潮澎湃的黄金爱,萧云骧独自在书房站了许久。
窗外,是冬日里萧索的庭院,几棵老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丫。
“海军之骨,或可自此萌芽。”
他低声自语,目光仿佛已越过眼前的庭院,望向了那遥远的万里海疆。
不列滇人造舰、交付,最快也需两三年光阴。
这段空档,恰是借不列滇之巢,育我雏鹰,为海军奠定根基的良机。
之所以选中水师副统领黄金爱,而非统领黄文金,其理昭然:
黄金爱年富力强,锐意进取,于军旅之中仍不忘读书识字,如今已能文书通畅。
更难得他胸中怀有扬帆四海之志,正是为夏军劈波斩浪、开创新局的不二之选。
而黄文金,年近不惑,经验老辣,性情沉毅。
由他坐镇长江,统御日渐庞大的水师舰队,应对未来必有的沿江东下之战,更是无人可以替代。
如此,一攻一守,一展一稳,格局自成。
眼下水师,正需要黄文金这般的中流砥柱。
日子在繁杂的公务中,悄然滑过。
转眼已是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
衙门里各处都透出一股年节将至的松弛。
依照夏府规制,再过几日,便要封衙封印,准备过年了。
午后,澄澈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印下斑驳光影,带来久违的暖意。
萧云骧批阅完关于军工厂扩建增员的最后几份文件,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起身走向隔壁的原巡抚衙署——如今的首相办公之所。
他无需通传,径直走入曾水源处理公务的签押房。
只见曾水源正埋首于宽大的公案之后,堆积的文牍几乎将他淹没。
鼻梁上新架了一副近视眼镜,镜片后的双眉,因专注而紧锁。
他不过三十五岁年纪,因长年累月伏案操劳,肩背已微微佝偻,不如当年驰骋沙场时挺拔,腰腹间,也显出了几分属于文官的厚实。
萧云骧看在眼里,心头莫名一酸。
他放轻脚步走上前,不由分说,便将曾水源面前那份,关于萍乡煤矿明年增产的条陈合上了。
“兄长,歇歇眼吧。”他声音里带着关切,
“外头日头正好,难得冬日放晴。陪我出去走几步,活络一下筋骨。你这身子,总不能都靠着这盆炭火烘着。”
曾水源闻声抬起头,用力揉了揉发涩的眉心,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倦意。
看清是萧云骧,那倦意里,便自然而然地漾开一丝暖色。
他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浸润着多年并肩作战,形成的熟稔与包容:
“你呀……总是这般。”
“萍乡到湘潭的铁路明年便要贯通,运力大增,周磊那边催扩建煤矿催得紧,这事耽搁不起啊。”
话虽如此,他还是顺从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与肩膀,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咯咯声。
“罢了,就依你。正好筠仙也在,方才正同我商议,选派留洋学生的一些细则。”
萧云骧这才注意到,郭嵩焘坐在靠窗的椅子里,手中捧着一卷名册。
见他目光扫来,郭嵩焘连忙起身见礼。
“筠仙也在?正好,一同走走。”萧云骧颔首笑道。
三人缓步转入衙署后园。
这园子乃旧朝官员依个人雅趣所建,当年也是亭台水榭,颇费了一番功夫。
如今换了主人,园景疏于打理,反倒褪去了匠气,生出几分荒疏野逸的自然之趣。
冬日园圃,终究是寥落的。
阳光淡淡地洒在蜿蜒的青石小径上,前几日落的雪,尚未化尽。
在背风的屋角、假山石的缝隙里,残留着片片不甘融化的斑白。
几株老梅虬枝盘错,铁灰色的干枝上,密密麻麻缀满了紫红色的坚硬花苞,于凛冽寒风中默默蓄力,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份春信。
几丛耐寒的冬青,叶片边缘虽已冻得焦黑,却依旧固执地,守着这园中最后一抹沉郁的绿意,像极了身边这位埋首案牍、不计寒暑的兄长。
“兄长,”萧云骧放缓步子,与曾水源并肩而行,语气像是闲谈,又带着认真的探询,
“咱们用来支付采购军舰款项的那三百万银元,虽是分期拨付,终究是一笔巨款。”
“府库这边,周转可还顺畅?”
他略顿一顿,语气审慎:
“眼下百业待兴,处处都要用钱。”
“我这心里,总像是悬着块石头,落不到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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