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绿叶被绵绵细雨染上霜红。
程明姝倚在窗前，雨水顺着檐角滴落，在窗台上敲出细碎声响，像极了她此刻纷乱的心情。
从乾清宫回来后，她有些惘然不解。
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亲眼看到谢临渊因剧痛而紧绷的下颌，还有那双因为被伤害而微红的眼。
她其实不是表面上的那般铁石心肠，心里是有过动摇。
错了么？当真错了么？
程明姝闭眼，对与错在脑海里打架，最后她再睁眼，眸里已恢复一片清明。
不，她没有错。
情爱如朝露，最是易逝。
今日谢临渊能言之凿凿，立她为后，来日就能为新人将她弃如敝履。
宫里的誓言比纸还薄。
她不想成为下一个晏依玉。
看着窗台上小水洼里自己破碎的倒影，程明姝笑了笑。
她赌不起，也不敢赌。
自晏依玉和宋佩英两个心头大患被除去后，程明姝轻松不少，在景仁宫抚养孩子们。
苏玉珂也会时不时来探望她，帮忙带带孩子，与她说话解闷。
谢临渊也有将近一个月未踏足后宫，太后逝去，无人再敢催他。
宫内倒风平浪静了一段时日。
这日，金阳破晓，程明姝将将梳妆好，高盛康便引着宫人浩浩荡荡前来。
他将手里圣旨捧出，老脸笑得都快皱成一朵花，极尽谄媚与讨好：“娘娘快接旨吧。”
程明姝摸不清高盛康带来的旨意，但看他的神情总归不该是坏消息。
碧萝扶着她跪地接旨。
高盛康清了清嗓子，使出毕生最大的声量，嗓音穿透九霄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贵妃程氏，柔嘉维则，淑德含章，诞育皇嗣有功，六宫表率无俦。
今中宫虚位日久，特册立为皇后，授金册金宝，迁凤仪宫，昭告天下。钦此——”
景仁宫哗然一片！
不止宫人们面露喜色，就连程明姝也怔在原地。
“娘娘，快接旨啊！陛下封你为后了！”碧萝急得轻扯她的衣袖。
程明姝双手接过封后圣旨，看着高盛康问道：“陛下呢？本宫想见一见他。”
她没想到，自己都那样对他，他居然还……
高盛康正要回答，怎料身后便传来龙辇停驻的声音。
谢临渊大步踏进来，殿内立刻跪倒一片高呼“参见陛下”。
唯有程明姝手里执着圣旨，定定望向他。
他倒也未计较她的不合规矩，挥手屏退众人。
殿内只剩下两人，他举步，朝她一步步靠近。
一双凌厉剑眉下的凤眸里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深情缱绻。
谢临渊深呼吸着，徐徐将这段时日深思熟虑后的想法倾吐出来：“朕承诺过，会给你想要的一切。后位也好，罢黜后宫也罢，你试着……信朕一次？”
罢黜后宫，遣散所有后妃不是件易事，他便先封她为后，先拿出自己的诚意。
他想用自己的真心去换她的真心。
可程明姝忽地想到，再过几日便是他下一次毒发之期。
“陛下是为了解药？”
谢临渊深眸里难得地出现受伤神色，“你怎能如此想朕？”
他捉住她的手贴在胸口，让她感受他的心跳，“若能让你安心，这毒朕不解了。”
程明姝瞳孔骤缩，“你……”
他竟甘愿将性命交到她手上。
“这样还不能看清朕的心意吗？”谢临渊对她又爱又恨，“非要朕把心剖出来给你看才好？”
这些时日，他想通了，她用无害娇弱的假象保护自己，明明知道她并不简单，有心机城府深，但他还是甘愿沉沦。
要怪只能怪，她已经在心脏里扎根，若要彻底拔除，除非他死。
她给他下的哪里是毒，分明是蛊……让他饮鸩止渴也甘之如饴的蛊。
“明姝，试着喜欢喜欢朕好不好？”
他第一次这般低声下气。
她不说话，可紧锁的眉心泄露了她的纠结。
迟迟得不到回应，谢临渊的一颗心悬吊起来。
就在他觉得时辰被拉长成细丝时，程明姝才说：“如果我一辈子也做不到你想象中的那样，不全然交出一颗心，你会如何？”
“那就下辈子，下下辈子，朕不信始终无法软化你的心。”
“那我试试……？”
话尾方落，他的吻便压下来，余音淹没在缠绵的唇齿之间。
熹光明透，照亮空气里飞舞的浮尘，腰肢被他往怀里带，她也试着举起双臂，踮脚，勾住他的脖颈，给予回应。
……
封后圣旨于当日宣告天下，朝堂零星的反对声被程家兄弟、陆明远和沈墨寻等人压下去。
秋风渐起，凉意渐浓。
金黄的树叶映着朱红宫墙，鲜艳亮眼。
程明姝走进一处宫宇，此处寂静少人却并不荒废。
她来到宫苑中央，仰头望向主殿上方。
无极一身红蓝相间的道袍，盘腿坐在屋檐之上，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翩然，似鬼似仙。
“你来了。”他轻笑，声音似有回音。
程明姝捂着过于仰头而有些酸的脖颈，“道长倒是挑了个好地方打坐。”
“站得高方能看得更远不是么？”
无极纵身跃下，落地时身轻如燕，“贫道恭喜你得偿所愿。”
程明姝却笑着说：“封后大典要两个月后才会举行，不过我收下道长提前的祝贺了。”
她顿了顿，“我今日来是为了履行约定。”
他们曾做过交易，他助她登上凤位，她便给予他想要的东西——心甘情愿献出七窍玲珑血。
无极也不再多言，十指结印，就要点向她的眉心。
程明姝猛地捂住脑门，有些犹豫：“会痛吗？”
无极失笑：“不会。”
“可我还有一问。”
“说。”
“你既然能窥探我的记忆，那应当知道……这个世界于我而言，只不过是一本书，你只是书里的一人，为何你并不吃惊？”
无极笑道：“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你会痛会哭，会为儿女揪心，还觉得这一切都是幻觉吗？”
生产时撕心裂肺的痛，福福牙牙学语第一次唤“娘亲”时胸腔炸开的暖意，谢临渊吻她时唇齿间的淡淡血气……
她会受伤会流血流泪，会开心喜悦，多么真实的感觉，怎么会是虚幻呢？
“我明白了，一花一木一世界，一本书自然也可以是一个世界。”
“你很通透。”
话落，程明姝眼前一黑，最后的意识里是无极冰凉的指尖点在她眉心。
“放心吧，贫道答应你不会疼。”
…………
黑暗褪去，程明姝从宫苑的石凳上缓缓苏醒，她摸了摸眉心，检查全身，没有半点伤痕。
宫宇内只剩满地枯叶，无极已经不见了，像是他从未来过。
程明姝正要起身离开，袖子里却飘落一枚黄符。
她执起一看，上面写着：缘起性空，自有再会时。
秋风拂过，黄符无火自焚，转瞬只剩灰烬。
有缘自会再见。
程明姝回到景仁宫，秋阳正好，宫门内传来福福逗弄弟弟妹妹们的嬉闹声。
谢临渊也在，他正无奈地摘掉福福头顶沾染的落叶。
轻愉又温情。
程明姝忽然加快脚步，走向她将来的绵长幸福。
……
两个月后，良辰吉日。
太极殿前，汉白玉丹墀铺就大红织锦长毯，两侧禁军肃穆而立，玄甲映日。
宫廷众人、文武百官静立观礼，整整齐齐。
程明姝在笙箫和鸣的礼乐声里走出，一袭华丽凤袍，裙裾逶迤三丈，金线绣成的凤凰在阳光下振翅欲飞。
九凤冠垂下的珠帘微微晃动，遮不住她明艳如画的容颜。
她手捧金册金印，缓步踏上高台，每走一步，裙摆便绽开一片璀璨华光。
谢临渊立于高台之巅，伸手，问问握住程明姝的柔荑。
“朕的皇后，只有你。”
程明姝抿唇轻笑，与他并肩而立。
秋风猎猎，吹动两人衣袍交织，金龙与金凤相得益彰。
脚下是万里河山，头顶是碧空如洗。
天地高远，盛世昌隆。
后来棠朝史书记载：
太祖谢临渊，承天命御极，初登大宝，即平藩王之乱，收兵权，肃吏治。
太祖心系苍生，广纳良策，在位三十载，海内升平，府库充盈，史称永昌盛治。
皇后程氏，讳明姝，姿容端丽，聪慧过人。初为昭仪，诞皇长子，后为贵妃，诞三皇子极四公主。
永昌四年立为皇后，帝为其罢六宫，终身不复选秀。
太祖与皇后伉俪情深，皇后常伴太祖身侧，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太祖在位数十载，励精图治，天下大治，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
帝后携手相伴，共赏这盛世繁华，白头偕老，传为佳话！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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