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东北角的琉璃街,每逢寅时便活色生香起来。
蒸腾的水汽裹着牛肉圆葱馅饼的焦香,与刚出笼的黍米脆皮年糕的甜糯气息交织,在这片坊市间弥漫成一片暖味的雾霭。
贞晓兕穿着六品官服,却全然不顾体统地蹲在馄饨摊前,眼巴巴望着汤锅里翻滚的雪白元宝。她那身鸦青官袍袖口,还沾着昨夜批阅文书时不慎滴落的墨点,像一簇欲飞的寒鸦。
“刘阿婆,多搁些芫荽!”她声音清凌凌的,带着少女特有的脆亮。接过粗陶大碗时,热汤烫得她指头微红,也顾不得,先啜饮一大口。
这汤头是用牛骨连夜熬的,醇厚得像化开的玉,混着胡椒的辛香,一路熨帖到肠胃深处。她满足地眯起眼,长睫在晨光中投下浅淡的影。
这已是本月第八次。
鸿胪寺的同僚皆知,这位年方二七不到的候选主簿有个不大不小的癖好——沉迷于各坊早市的烟火吃食。从崇仁坊的胡麻饼到安兴坊的奶酪酥,没有她未尝遍的。她那看似单薄的胸腔里,仿佛藏着个无底洞,能将长安一百零八坊的晨味尽数收纳。
然而今日,这饕餮之乐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打断。正咬着第三块淋了蔗浆的“玉露团”时,胃里猛地一抽,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又狠狠拧了一把。贞晓兕霎时白了脸,额角沁出细密冷汗,不得不扶着身旁槐树粗糙的树干,才勉强站稳。那甜腻的米糕瞬间失了滋味,只在喉间留下黏稠的涩意。
“晓兕姑娘,可是又不舒坦了?”卖浆水的翁媪关切地问,递来一碗温热的杏酪。她勉强笑笑,接过饮下,那暖流暂缓了痛楚,却驱不散心底隐约的不安。
这胃痛来得蹊跷,并非首次,但此次尤为剧烈,仿佛某种蛰伏的暗疾终于破土。
她想起三日前太史局那位退隐的老司历,曾蹙眉对她言道:“姑娘今岁流年不利,荧惑守心,恐有火厄。且疾厄宫暗沉,宜节饮食,慎起居。”当时她只当是迂腐老生常谈,一笑置之。如今这疼痛,却让她莫名联想起三天前梦中冲天而起的烈焰,以及七座在火中哀鸣倾颓的巨楼幻影。
胃中的隐痛如同一个不祥的符咒,将贞晓兕的思绪骤然拽回三年前那个朔风凛冽的深秋。彼时她尚是待选闺中、不谙世事的少女,随父亲——时任凉州长史的贞明远赴河西节度使府邸述职。
节度使衙署设在姑臧旧城,夯土版筑的城墙被百年风沙磨去了棱角,望去只见一片苍黄混沌。然而,当她步入那座森严府邸,于堂前拜见那位名震西陲的萧嵩萧节度时,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恍如踏入另一个时空。
萧嵩端坐于胡床之上,并未着甲胄,只一袭深青常服,外罩玄色貂裘。堂内烛火摇曳,映照出他清癯面容上那部闻名遐迩的美髯——长须过腹,墨黑中夹着几缕银丝,梳理得一丝不苟,随着他沉稳的呼吸微微拂动。
其人身姿挺拔如孤松,眼神温润却隐含锐光,确如史书所载,“风仪峻整,望之如神仙中人”。那一刻,贞晓兕忽然理解了何为“腹有诗书气自华”,何为“不怒自威”。
她垂首敛目,依礼参拜,耳中却清晰地捕捉着萧嵩与父亲的对话。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沉静,带着一种抚平纷乱的奇特力量。
“羌胡非铁板一块,”他指尖轻点案上舆图,落在祁连山与湟水之间的广阔地带,“吐蕃以利诱之,我亦可以义结之,以利分之。”他谈及已遣精干斥候携盐铁、布帛,深入羌部诸帐,并非单纯贿赂,而是助其打通与漠北回纥的私贸路径,使其获利,渐生离心。
“羁縻之道,不在刀兵之利,而在使其有所恃,亦有所惧。”
贞明凝神静听,不时发问。
萧嵩则从容应答,从烽燧的重新布防——不仅为预警,更作为囤积粮秣、庇护边民的小型堡垒,谈到府兵的轮戍革新——寓兵于农,闲时操练,忙时耕作,减其劳怨。他甚至提及引进陇右耐寒的黍种,在河湟谷地试种,以补军粮之不足。
“边事之要,首在得人心。”萧嵩捋须缓言,目光掠过堂外苍茫天际,“兵卒之心,在于温饱与信赏必罚;边民之心,在于安居乐业,不罹战火;羌胡之心,在于生存之道,非必劫掠。此三者安,则边陲自固。”
这番话,如同在贞晓兕面前推开了一扇全新的窗牖。
她自幼习读诗书经义,却从未听过有人将错综复杂的军国大事,剖析得如此透彻明晰,直指本源。那些圣贤书中的“仁政”、“王道”,在此刻的萧嵩身上,具象化为一条条安边定国的务实策论。她看到的不再只是一个风神俊朗的美髯公,更是一位洞悉人性、老谋深算的实干家。
述职完毕,告退之时,萧嵩目光无意间扫过静立一旁的贞晓兕,见她虽低眉顺目,眼神却清澈有神,不由微微颔首,对贞德本言道:“令侄女灵秀内蕴,贞家长风,后继有人。”只此一句,再无他言。
然而,就是这惊鸿一瞥的际遇,以及那番关于“人心”的论述,在贞晓兕心中埋下了种子。她开始有意搜集萧嵩的过往,知其早年虽出身兰陵萧氏,梁室遗胤,却因“不显才学”而被同僚轻视,唯有名相姚崇独具慧眼,赞其“外温内断,后必大用”。
她读到他开元初任中书舍人时的制诰文辞,平和典重;看到他历任宋州刺史、尚书右丞的政绩,“清简”二字背后,是吏治的整饬与民力的休养。直至他临危受命,出镇河西,面对的是吐蕃与羌部联兵寇边、军储匮乏、戍卒思归的糜烂局面。
她仿佛能想象,萧嵩初至凉州时,是如何于寒夜孤灯下,细勘舆图,如何于朔风猎猎中,亲巡边塞,抚慰士卒。他的“不急于用兵”,非是怯懦,而是谋定后动。那五年间,烽燧相望,斥候交错,屯田兴起,城垒加固。他不仅以离间计成功瓦解吐蕃与羌部联盟,更关键的是,他让涣散的唐军重拾信心,让惶惑的边民看到希望。
史书上“河西晏然,吐蕃不敢犯塞”的简练记载,背后是无数个日夜的殚精竭虑,是萧嵩以其“外温内断”的个性,将怀柔与威慑运用到了极致。
这份认知,如同一道暗流,悄然改变了贞晓兕的人生轨迹。
她不再满足于闺阁中的风花雪月,而是开始研读地理志,关注边陲动态,甚至私下揣摩朝堂对策。也正是这份与众不同的见识,在她后来参加吏部铨选时,于策论中畅谈安抚四夷之道,引萧嵩治边为例,条分缕析,切中肯綮,令主考官大为惊异,最终擢为鸿胪寺候选主簿,负责文书起草与番使接待预备事宜。
贞晓兕强忍着胃部一阵紧似一阵的抽搐,扶着墙壁,慢慢挪回位于修政坊的官舍。
这是一处小巧的一进院落,庭中植有一株老梅,此时已过花期,唯余虬枝峥嵘。她推开虚掩的房门,室内陈设简单,最显眼的是靠墙那一排书架,不仅堆满了《西域图记》、《职贡图考》等鸿胪寺常用典籍,更有许多她自己搜集的边塞舆图、风物志异,甚至还有几卷关于星象五行的杂书。
她褪下官袍,换上舒适的常服,沏了一盏滚热的建溪茶,试图压下胃中的不适。茶水滚烫,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小口啜饮着,目光落在书案上一卷摊开的《开元占经》抄本上。那是她前日从西市书肆淘来的,只因老司历那句关于“荧惑守心,恐有火厄”的谶语。
“荧惑,罚星也,守心,主大灾,曰‘天罚’……”她轻声念着,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心宿,对应帝王,亦象征中枢要害。
而“火厄”二字,让她心头莫名一凛。
三天前那个关于七座高楼烈焰冲天的梦魇,此刻愈发清晰起来。梦中的楼宇,并非长安常见的低矮民居,而是如同传说中汉武帝所建井干楼那般高耸入云的结构,它们在她眼前轰然燃烧,木材爆裂的噼啪声、人们惊恐的哭喊声,混杂着焦糊的气味,几乎让她窒息。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恼人的幻象,胃却更痛了,像有根绳子在里面来回拉扯。她想起这些日子在早市上的放纵,那些油腻的炙肉、过甜的糕饼、生冷的鱼鲙……或许老司历说得对,确是饮食不节所致。但为何偏偏是今年?为何偏偏与这怪梦、这星象警示纠缠在一起?
她起身,从箱笼深处翻出一只紫檀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雕着简单的云纹。这是三年前离开凉州时,叔父感念萧嵩的提点(虽仅一语,却对贞晓兕影响至深),托人辗转送至萧府以示谢意,萧嵩却回赠了这枚玉佩,附言仅四字:“清心明志”。她一直贴身戴着,视若珍宝。此刻握着微凉的玉佩,那“西陲再造”者沉稳如山的身影仿佛又在眼前,心中纷乱的惊惧,竟奇异地平息了几分。
三日前那场焚天烈火,如今想来犹在眼前灼灼跃动。这几日下官翻阅太史局案卷,又与钦天监几位相熟博士推演,渐对这场灾异有了几分领悟。且容下官细细道来。
贞晓兕发现,干支冲克,天时不利。那日正是己亥日。流年太岁乙巳,己亥日柱与太岁乙巳,恰成“二亥冲一巳”的凶局。您且想,亥属阴水,巳属阳火,这般水火相激,恰似沸油泼雪,最是暴烈难测。更紧要的是——巳火本为岁君,代表今年气运根基,遭两重亥水当头冲击,犹如帝星受侵,天枢动摇。这般激烈冲克,天地气机必然紊乱,火德失序也在情理之中。
那日黄历明明白白写着:忌“出火”。寻常百姓只当是莫要搬迁灶神,却不知这“出火”二字最要紧的,是警示所有用火之事皆需慎之又慎。偏生司苑监那日要在七曜阁检修灯烛,这岂不是明知故犯?更蹊跷的是当日还忌“祈福”,可见天地闭塞,神明不聆。这般时日,本当闭门静守,却行险躁之事,岂非自招祸殃?
就在贞晓兕胃痛难忍,倚榻休憩的当日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震惊了整个长安。
起火地点并非城内,而是城南临近终南山的一处皇家庄苑—— “七曜阁”。此地本是前朝一位笃信道教的亲王所建,依山势修筑了七座彼此以飞廊相连的高大楼观,分别以日、月、金、木、水、火、土命名,楼高皆超过十丈,斗拱飞檐,极尽奢华,用以观测天象、祭祀神灵。今上即位后,虽不甚喜其张扬,却也未加拆毁,只命人封存看守,偶有重臣或番邦使节来访,会引至远处观赏其奇伟。
然而此刻,这七座象征着星辰秩序的木构巨兽,却成了烈焰最佳的食粮。不知何故,“火曜阁”率先冒出浓烟,其时恰有山风助势,火舌迅速舔舐过干燥的梁柱楼板,沿着飞廊疯狂蔓延。不过顷刻间,七座高楼已陷入一片熊熊火海,黑烟滚滚,直冲云霄,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不祥的暗红色。远远望去,如同七支巨大的火炬在南山脚下疯狂燃烧,噼啪作响的爆裂声即便相隔数十里亦隐约可闻。
长安城为之哗然。金吾卫、京兆府、乃至宫中的龙武军都被紧急调动,奔赴救火。百姓们涌上街头,惊恐地望着城南那冲天的烟柱,议论纷纷。太史局的官员们面色凝重,私下交换着不安的眼神——荧惑守心,天象示警,竟以如此酷烈的方式应验!
消息传进修政坊官舍时,贞晓兕正因服了汤药而昏昏欲睡。闻听“七座高楼失火”,她猛地从榻上坐起,胃部的绞痛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取代。梦中景象与眼前听闻的现实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那不仅仅是梦,是预感?还是……她不敢深想,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推开窗,望向城南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天空,浓烟如同巨龙,扭曲着升腾。手中那块羊脂玉佩被紧紧攥住,冰冷的触感让她保持着一丝清明。
“下官昨日特去残址远观,那七曜阁的建址果然大有蹊跷。楼宇正对曲水反弓之处,正是风水大忌“反弓煞”,主破财伤丁;更兼三条巷道斜刺交冲,形成“剪刀煞”,这等格局最损家宅安宁。寻常年月或可凭人力镇服,偏生今年正值九紫离火运开端,离火属南,主烈焰焚毁。诸煞得火运加持,犹如干柴遇火镰,星火便可燎原。
说来惭愧,那夜下官胃痛骤烈,如今想来,怕是肉身凡胎亦感应到天地间那股躁动火气。《黄帝内经》有云“天地气交,万物由之”,这般干支冲克、风水激荡的凶局,岂止显现在楼阁?便是你我脏腑气血,亦难免受其扰动。
故而这场大火,实乃天时、地利、人事三者在离火大运中交汇碰撞所致。
看似偶然,细究之下,种种征兆早已昭然若揭。只恨世人多怠慢,未能参透这天人感应的玄机。”
她想起萧嵩在河西,面对纷繁复杂的局势,那份“外温内断”的沉稳,那份抽丝剥茧、直指核心的智慧。眼前的灾异,朝野的恐慌,流年的不利,胃中的隐痛……这一切混乱的丝线,似乎也亟待这样一种智慧来梳理。
胃痛仍在持续,像一种无声的警示,提醒她身体内部的不调和,亦如这突发的天灾人祸,昭示着帝国肌体某处的隐患。
夜色渐深,七曜阁的烈焰仍在燃烧,映得长安夜空一片诡谲的橙红。贞晓兕独立窗前,身影单薄却挺直。她知道,这个流年,注定不会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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