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需要数年才能到达之地,如今即便是分身神游万里,也不过一两日罢了。
但有本体在山中,分身自然清闲些。
故而路过古井国时,刘暮舟带着苏梦湫去了一处庙宇。
站在庙前看了看,苏梦湫便说道:“看起来年头不久,至多三四十年吧?”
刘暮舟边走边点头:“昂,应该是当年杀了古井国太子后,百姓自发为他立的庙宇。”
此话一出,苏梦湫立刻想了起来,于是问道:“柳仙?”
说话时也跟了进去,刘暮舟已经取下一炷香。
“嗯,一面之缘,但我敬他一生。”
苏梦湫也拿起一炷香,与师父一同上香。
真要是个有神之庙,他们俩还真不会双手上香。
插香至香炉后,苏梦湫才问了句:“这是不是师父遇见的最遗憾的事情?”
刘暮舟转身往庙宇之外走去,同时说道:“遗憾,但不是最遗憾。”
苏梦湫疑惑道:“那最遗憾是?”
刘暮舟突然一抬头,前方一棵桃树,叶子早已落尽,就剩下枯枝。
不知不觉,刘暮舟愣住了。
直到苏梦湫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刘暮舟这才回过神,也开口言道:“最遗憾,不是桃花也不是桃子,是桃叶。”
有些话虽说丫头长大了,但由师父说给弟子听,还是个女弟子,总是不合适的。
刘事实上刘暮舟始终记得桃叶说过的,既然非接客不可,那就是我睡他们,而不是他们来嫖。
两人又步下生风,一步数十里。
苏梦湫见师父一口一口喝着酒,便问道:“师父几乎没提过桃叶的事情,能说说吗?”
刘暮舟闻言,沉默了几息后,轻声言道:“她是个很纯粹坦然的人,世道一直对她不公,她从未妥协。从被卖到青楼,到被人掳走,说是教剑,其实将她当作禁脔,到后来杀了师父,到后来杀尽天下采花贼,到战死北泽。桃叶从不是天眷之人,却始终不肯向贼老天低头。”
顿了顿,刘暮舟继续说道:“她说,老东西掳走她的那些年,她身上的布料加起来做不成个马甲,可她就哄着那老东西,等学成之后,用他教的剑,杀了他。有个小木匠喜欢他,在她陷身青楼时,那木匠就会攒很久很久的钱,去找她一次。但木匠又什么都不做,就傻傻地望着她。后来她回了那个地方,青楼早就没了,木匠还在,且一眼就认出了她。木匠一直未娶亲,就是在等桃叶,可当木匠说想娶桃叶时,你可知这混蛋玩意儿说了个啥?”
苏梦湫摇了摇头:“不知道。”
刘暮舟灌下一口酒,呢喃道:“她说,她怕忍不住给木匠戴绿帽子。”
但苏梦湫立刻摇头:“不会的,她肯定是觉得自己脏,配不上纯情木匠。”
刘暮舟笑了笑,点头道:“以前想不到,桃叶跟我说这些时,我其实是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后来年岁大了,就明白了。她还是嫁给了木匠,她说木匠死之前对她说了一句话,直到快要魂飞魄散之时,她才明白。”
苏梦湫嘴唇微微一颤,呢喃道:“是那句,桃叶不是桃花,对吗?”
刘暮舟点头道:“在木匠心中,桃叶永远是最干净的那个。”
顿了顿,刘暮舟言道:“陈默开始道化前,其实我只见过他一面。起初我一直敬重他,喊他陈先生。后来……喊不出来了。虽说是为了天下大义,若只算计于我,我真的不在乎。可是……他榨干了桃叶最后一滴血啊!”
苏梦湫猛地抬头:“原来师父后来提起他时总是直呼其名,不是因为与宋爷爷联手对师父的欺骗?”
刘暮舟笑着摇头:“宋伯养我长大,我怎么会怪他呀?”
说话时,千里已过,前方便是那座古井山。
古井国行宫,如今有座渡口,是玄风军械转运重地。
刘暮舟与苏梦湫都没有刻意遮掩身形,故而落地之时,就被人寻来了。
见几道佩刀轻甲寻来,刘暮舟正想着怎么解释呢,就见为首那人重重抱拳:“见过刘教主、苏圣女。”
刘暮舟一脸疑惑:“你认识我吗?”
哪承想那中年人笑着挠头:“教主与圣女可能不记得我,但以前我还给圣女买过糖葫芦呢,我姓嘀咕。”
苏梦湫突然瞪大了眼珠子,“哦!原来是你啊!你做玄风供奉了?”
中年人见苏梦湫还记得自己,一下子笑得合不拢嘴:“就是就是,不止我,独孤家除了八宝,都是玄风供奉。对了,二位来此,是有事?”
刘暮舟这才抬头,往高处宫殿看了看:“想故地重游,不知方不方便?”
中年人赶忙恭敬抱拳:“您是仲父,玄风大地,您哪里都去得。”
刘暮舟一脸疑惑,可苏梦湫却嘿嘿笑着。
尚未等到某人瞪眼,苏梦湫就先压低声音解释:“赵泉是师父义子,尊你为仲父不过分,毕竟咱们得帮他嘛!他给玫儿封了镇国大长公主,我是永国公主,烟儿是宁国公主。当时来信了,问我愿不愿意,还让玫儿帮忙磨一磨,我就干脆同意了。毕竟我可没当过公主,试试也好。”
刘暮舟气笑道:“你咋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当这个仲父呢?”
苏梦湫眨了眨眼,“难不成师父会放着玄风不管?”
刘暮舟轻轻拍了苏梦湫脑门儿一巴掌,没好气道:“真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
说罢,刘暮舟对着那位独孤家的中年男子抱拳:“那我们先上去看看,叨扰了。”
中年人笑道:“刘教主自便。”
登山路上,刘暮舟还是没忍住,问了句:“赵典……”
话未说完,但苏梦湫似乎明白她师父想要问什么,于是轻声言道:“谥号灵武,庙号中宗。不是赵泉独断,是朝臣共议。虽杀戮过重,却不是为一己之私。虽是起兵夺位,但文治武功皆在玄风前无古人,担得起中兴之主四个字。”
刘暮舟点了点头,而后深吸了一口气:“当时我不太敢面对段灵芝,她现在……”
苏梦湫闻言,轻声言道:“我派人送她南下了,也叮嘱了,她做什么都不阻拦。对她来说,与爱人同行,才是自由吧?”
刘暮舟想了想后,摇头道:“难说,毕竟大家都是独立的个体,再怎么设身处地,也不过是有几分感同身受罢了。”
苏梦湫不依不饶,追问道:“若是师父呢?”
刘暮舟沉默了几个呼吸,而后沉声道:“若我也跟段灵芝一样无牵无挂了,也会同去。”
顿了顿,刘暮舟又道:“苏丫头,别试探你师父了,想问就问,我现在就告诉你。是啊!你师父我,心中那点死志,从未消过。或许你师娘能感觉到,但她不会说。”
苏梦湫低下头跟在刘暮舟身后,呢喃道:“可是……为什么啊?”
刘暮舟闻言,笑着说道:“有时候,死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
话音刚落,刘暮舟走进了一处废弃庭院,院中尽是残垣断壁,杂草丛生。
刘暮舟当然重回过古井山,但从未来过这里。
两人走进院子后才发现,杂草深处,这十冬腊月的,竟有许多鲜花盛开,花团簇拥着坟墓。
站在远处看了看后,刘暮舟轻声言道:“想去上个香就去吧,我不能去。”
苏梦湫嗯了一声,快步走了过去,在坟前竖起三炷香,又取出酒壶倒下许多酒。
刘暮舟只是静静地望着,说他两面三刀也好虚伪也罢,他是绝不会为其上香的。否则谁给那些死在她所拥护的古井国太子手下的女子上香?
就像早年间那座微草山庄,刘暮舟不觉得杨露亭是个恶人,但也绝不会当他是个好人。
还是那句话,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而错事一旦沾了血,付出多大代价都是找补不回来的。
很早前刘暮舟就与许临安说过,若有人找他许临安寻当年之仇,截天教也好,渡龙山也罢,绝不会有一人帮他。
此时苏梦湫折返回来,站在原地沉默了几个呼吸后,抬起头望向刘暮舟,轻声言道:“师父,别想那么多,想多了容易被束缚。”
刘暮舟只是一笑,而后摆了摆手:“很多年前我就不被这些束缚了,先前我变得有点儿不像人了,不被这些事束缚,也是原因之一。”
师徒二人并未与谁告别,就这么一路往北。
走出荒漠时才到黄昏,又是一场泼天大雪。
刘暮舟再次去了一处小院,终于,这次屋中亮着灯火。
苏梦湫好像很喜欢跟着刘暮舟,看他曾走过的路。
此时见刘暮舟站在篱笆墙外望向院中,笑意浓郁,便好奇问道:“师父,这个故事,好像没讲过?”
刘暮舟则是一笑,而后解释道:“当年彭壁重伤我,桃叶夺了我肉身,带我跑到了沙漠之中,是里面那位老爷子救了我。上次我与你师娘到这儿,听说全家搬去了城里,这次能见着,倒是个意外之喜。”
正此时,屋中传来了人声。
“爷爷,您老人家就待在老宅,帮我照看孩子就好。外面的事情不用你管,我想办法,一定能将老爹救出来的。”
老人声音哽咽:“我老头子没本事,什么忙都帮不上,我……”
但年轻人的声音却带着笑意:“爷爷,半道上路塌了,我爹没事就是万幸。那一车货再之前,也抵不上我爹的命。无非就是几千两银子,咱家这些年买的宅院,全卖了,我再找朋友借点儿,也就补上了。银子咱们能再挣,您就别自责了,放……”
话音未落,砰砰砰,有人敲门了。
年轻人转过身,询问道:“谁啊?”
打开门后,这才发现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
年轻人低下头,好奇问道:“小福生?有事儿?”
男孩儿将手中一只锦囊高高举起,龇牙笑道:“五鱼叔,刚才有个大哥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说这是感谢三十年前太爷救了他一命的。”
年轻人一脸疑惑,接过袋子后四处张望,却没看到有人。
送走小男孩儿,年轻人回屋之后,一脸疑惑地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老人家听了以后,皱了皱眉头:“三十年前,救命……我三十几年前倒真是救起过个少年游侠。”
爷孙俩好奇打开布袋子,瞧见里面装着的东西时,半晌没说出话来。
过了片刻,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这鸡蛋大的夜明珠,简直是无价之宝啊!我爹,有救了。爷爷,善有善报啊!”
此时刘暮舟与钟离沁早就离开了,于风雪之中,继续西行。
“师父,那位老人家一定觉得,得亏当年动了恻隐之心,否则哪有今日之福报?”
刘暮舟笑着答复:“可惜不是所有的善意都会有善报的。”
也不知怎的,他就想起那个自焚庙前的和尚,于是就跟苏梦湫说了说。
苏梦湫长叹了一声:“他最终像老和尚一样,教会弟子两个字,守护。”
刘暮舟突然停步,刚好落在个风雪山巅。
他缓缓转头望向苏梦湫,笑问道:“那你在我身上,学会了什么?”
苏梦湫不假思索,脱口便道:“做人。”
刘暮舟没好气道:“果真奸猾!”
但他突然取出酒壶,灌下一口酒后,呢喃道:“硬要说的话,我希望你能学会我的真诚,却不希望你学我作茧自缚。我希望你能学我做个正直的人,却又不希望你学到不顾念亲情。我希望你能学着我路见不平则仗剑起身,却又不希望你身陷于危难之中。总之啊,复杂得很,又想求公平,却又免不了有私心,所以想要你们个个都守规矩些,因为我觉得我做不到大义灭亲。”
旁人说到底是旁人,不牵扯自己的亲人,当然做得到秉公执法。
苏梦湫笑了笑,点头道:“这个师父可以放心,我们这些人啊,绝不会让师父失望。只不过,我想问问师父,你心中的完美人间是怎么样的?”
刘暮舟沉思许久,这才答复道:“我希望世道平和些,神仙老爷们不那么高高在上,若他们犯了错,凡人也可斩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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