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林暖睡得并不踏实。
陈行宁听着她在怀中辗转反侧,终是轻轻将她搂紧了些:“阿暖,若实在为难,这琉璃不要也罢。明日我便去同五哥说,让他不必再试了。”
“知远,这般叫五哥放弃,终究不妥。他不甘心,我何尝甘心?”林暖靠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我甚至想着,若是成了,将咱们这窗纸都换成琉璃的……如今这纸窗风雨一大就容易破,换上琉璃该多好。”
陈行宁揽着她的手微微一颤。林暖虽未见着他神情,却听他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阿暖,你竟想用琉璃装窗棂?若真如此,我怕是连开窗都要小心翼翼了……”
“知远,其实琉璃造价并不高,所以才说是暴利……”林暖声音渐低,“咱们也别觉得琉璃窗奢靡,宫墙里头用水晶玉石做窗的也不少……”
陈行宁低低笑出声来:“我的阿暖,原来真惦记着琉璃窗呢!”
“倒也不止。”林暖被他笑得有些羞恼,索性掰着手指细数,“琉璃杯泡越城香,茶色分明;琉璃酒坛存酒,可观其清浊;还有琉璃镜,照人毫发毕现……想要的多着呢。”
“好好好——”陈行宁笑着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今日先歇下,明日让五哥继续秘密研制。待真做出纯净透明的琉璃,我们再从长计议,可好?”
“知远……”林暖忽然轻声唤他,“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当初在五井村,只求活命;后来盼着过得好些;如今却要与奢靡沾边了……”
“我的阿暖啊……”陈行宁抚着她的背,声音温润,“这不过是人之常情。世人奔波,求的不就是名利钱财?若真能超脱这些,那该是归恒道长那样的修行人,而非你我这般俗世夫妻了。”
“是我想岔了。”林暖展颜一笑,“陈先生果然通透。罢了,不想这些,总归来日方长。”
陈行宁忽然欺身而上,眼底闪着狡黠的光:“阿暖,既然想通了……饱暖思淫欲,不若我们想些别的事?”
林暖温柔地轻轻笑了,随后转过身,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
翌日清晨,林暖便前往城西陶器作坊。
晨雾未散,陶器作坊的轮廓在熹微晨光中渐渐清晰——这片如今占地二十余亩的工坊,早的时候是姚家的,姚家被祝长青大人清算后,林暖盘下了这个作坊。
马车刚停稳,便听见院内传来陶轮转动的嗡鸣与工匠的吆喝声。
掀帘下车,但见十座新砌的龙窑沿坡而建,窑口吐着赤红火舌,青烟袅袅汇入云霭。
场院东侧新辟的库房前,不少牛车或者驴车正排队装货,麻绳捆扎的陶器在车上整整齐齐地堆放着,不敢有一点不平整就怕磕了碰了。
待人通传后,陈行义领着五位分别负责原料采办、匠人管理、仓廪、发货和账房的管事疾步迎来迎接。
其中三人看到林暖很是激动,扑通就跪下行了大礼,他们都是瑞字小乞儿出身,现在能做一名小管事,乡君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林暖颔首让他们免礼,随后在坊内参观起来,她的目光掠过井然有序的工坊。
穿过晾坯区时,她随手拿起一只即将封装的陶罐。罐身刻着六月荷花纹,叶脉纤毫毕现——正是下个月主打的“荷风送香”系列。
“张家和吴家前日各自订了三十来份这个花样的,”陈行义低声禀报,“广陵和临安等地来的客商定了几百套,已经安排人在加急赶制了。”
林暖唇角微扬,想起早的时候,她就想卖越州街的宅子的时候用陶器作为赠品,提高服务质量,又慢慢地为林氏酒坊配些像样的酒坛。
谁料这些绘着时令花卉的陶器,竟还能掀起风潮。每月初一新样上市,总引得众乡绅管事和客商清早就在坊外排队。
“这一版的版权文书都妥当了?”她问。
“每月初三必去县衙备案。”陈行义自信地摸着短须笑着说“前些年状告张吴两家陶器作坊后,越州境内是无人敢仿咱们的花样。”
说起那场官司,林暖眼底闪过笑意。
当时张吴两家名下的陶器作坊仿造“腊梅映雪”图样,陈行义就一纸诉状递进衙门。那两家作坊的管事最终各赔了五十两银子,还让出了城东和城南的陶器市场。
张家家主和吴家家主知道此事后还特地找了时任县令祝长青,说林暖是个黑心的小气的,就这点小作坊利润还要告他们,祝长青也就嘴角抽了抽,说“你们两个作坊不去抄袭,她林氏也不会状告你们啊”又拿出了林氏陶器作坊每个月交给县衙的“版权图纸”和缴纳的契银账目,表示你们交的不冤啊!
如今林氏陶器不但在越州铺开,连周边县区不少乡绅氏族都要特地差人来订整套的“二十四节气”茶具。
行至绘彩料车间,她驻足观看老匠人调配彩绘石料。
“工匠们前几月琢磨出用蚌壳粉调釉,烧出来的瓷器能带珠光。”陈行义引她去看新品。展架上陈列的陶器流光溢彩,早已超越寻常家用器皿的范畴。
雾散时分,林暖登上望楼。
俯瞰之下,整个工坊如同精密运转的机械:采泥、练泥、拉坯、刻花、上彩、装窑、烧制、检验,八道工序环环相扣,八十名工匠各守其位。
晨光愈发明亮,她看见最新出窑的陶器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这原本三亩左右的小工坊长成的二十亩左右,想想还是很有成就感的,所以林暖对陈行义还是认可的。
还有一处地方正有人头进出,多为妇人。
陈行义见她目光停留,连忙回禀:“按弟妹吩咐,新招了十位女工专司质检,今日便上工。”
林暖微微颔首,声音压得更低:“带我去看看新品。”
陈行义会意,立即遣散了几个管事,亲自引着她穿过两道精巧的月洞门,作坊的喧嚣被逐渐抛在身后,他们来到了最深处一处格外僻静的院落。
此地与其他区域的烟火气截然不同——院墙明显加高,门房上还挂着一把沉重的铜锁,透着生人勿近的戒备。
陈行义从怀中郑重地摸出钥匙,“咔哒”一声打开锁。门扉开启的瞬间,一股热浪挟带着窑土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暖示意绿屏等人在门外守候,只与陈行义二人踏入这间独立的窑房。
“这窑房本是新辟出来试验新品的,正好派上用场。”陈行义一边解释,一边用力推开沉重的木门“我昨夜又回来炼了一炉,算着时辰,现在应当可以出料了。”
窑房内景象迥异,各色矿石原料堆放在角落,正中矗立着一座烧得正旺的窑炉。
这窑炉形制颇为特别,出口处延伸出一根黏土烧制的槽管,管子下方是一个盛满不明液体的石槽,水汽氤氲。旁边还立着一座样式奇特的备用窑炉,静默无声。
陈行义抄起长柄铁钳,探入炉膛内熟练地翻动、勾取。
不多时,一股炽热如熔岩般的亮红色液体,顺着槽管缓缓流出,注入石槽的液体中。
“嗤——”的一声,大量蒸汽腾空而起,模糊了视线。待热气稍散,只见一层平整光滑的琉璃带,竟在那液体表面悄然凝结而成。
陈行义小心翼翼地用铁钳将这片柔韧的琉璃带捞起,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初生的婴孩,随后将其转移至那个造型特异的退火窑中。
经过一段时间的缓慢冷却,原本脆弱易碎的琉璃变得稳定,这才算是完成了最关键的定型,可以开始后续的加工了。
他带着厚重的手套,将软化状态的琉璃捏制成盘子的形状——这对他而言是最省事的形制。昨日呈给林暖的那只茶盏,天知道他跟归恒道长反复试验了多少次才勉强成功。
林暖静默地观摩了全过程。眼前这只琉璃盘子,质地与昨日所见相差无几,依旧透着些许黑青,内部也仍有不少气泡,但数量确实比昨日那只要少上一些。
陈行义紧张地搓着手,额上不知是窑热还是心急沁出的汗珠:“透明度比昨日那只确有些许提升。只是……这塑形的手艺,我终究是半路出家,成品难免粗糙,让弟妹见笑了。”
“五哥不必妄自菲薄。”林暖目光仍停留在琉璃盘上,语气恳切,“在越州地界,你和归恒道长在琉璃一道上,已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当下,五哥可先专注攻克纯度,形制倒在其次。”她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抹亮光,“或许,可以让人先制作一些特定模具,比如……薄如镜面一般的平板?再比如直接可成盘子或者茶盏的样式?”
她终究还是念念不忘那“玻璃窗户”的构想。
“妙啊!”陈行义眼睛一亮,“成!我稍后就让人去赶制一批模具!”
“有劳五哥了。此事无论成败,还望暂且保密。除你与归恒道长外,切莫让外人知晓详情。”林暖的语气格外郑重。
陈行义见她如此神色,心头一凛,顿时意识到此事可能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重要。他收敛了笑容,深深点头。
“五哥,待此事尘埃落定……或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请你多些耐心。”林暖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鼓励。
“弟妹放心!我陈行义对天起誓,绝不泄露半分!”他郑重承诺,随即又想起一事,语气变得轻快些,“说起来也是运气,咱们越州产的石灰矿真是宝贝,这琉璃制作也离不开它!对了,这是此次试验记录的稿纸,你先带回去妥善保管。”
“嗯。”林暖应道,接过那叠满是字迹与图示的稿纸,在桌上轻轻理齐,用一块干净的棉布仔细包裹好,这才郑重地纳入怀中。
离开陶器作坊,林暖一刻不带停留,径直回到了林府,甚至连儿子钰夏都顾不上,只让他乖乖听阿爷的话,便回了自己的书房。
她屏退左右,关上房门,于书案前坐下,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叠被棉布包裹的稿纸,陈行义和归恒道长实验的记录便一一呈现在眼前。
稿纸上,墨迹由深至浅,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清晰地勾勒出一条从茫然到明晰的路径。
记录从一开始辨认各种石料起步,到确定主体原料是一种特殊的石英砂,再至尝试用草木灰制取碱水,加入石灰石以稳定材质……每一步都充满了摸索的痕迹。
从文字里都可以看见陈行义与归恒道长在烟火缭绕的窑炉前,一次次投料、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来的身影。
可以想见,最初的发现有多么偶然与随机,而将这份偶然固化为一套可行的工艺,其间又耗费了多少心血与智慧。
“真是太不容易了。” 她低声喟叹,心中涌起一股由衷的敬佩。
尽管如今烧制出的琉璃成品仍泛着青黑,内里气泡也未尽除,远称不上完美,但这已是一扇被叩开的大门。
她轻轻放下稿件,身体微微后靠,抬起手揉捏着紧蹙的眉心。
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个抉择摆在了面前:是凭借林氏现有的力量,将这份技术握在手中,自行研制、生产,悄然攫取巨额的财富?还是将这份足以改变许多行业的重要材料上呈,用它再换取一份沉甸甸的功绩?
若选前者,该如何运作,才能在这世家林立、皇权瞩目的地界里“闷声发大财”,而不引来觊觎与祸端?这其中的风险与操作难度,可想而知。
若选后者,又该将这份“功劳”献给谁?献给近在咫尺的江南东道刺史卢清哲?凭借林、陈两家与卢氏盘根错节的关系,或许能更快获得实际的好处与庇护。
然而……康圣帝若决心整顿世家,卢氏是不是也不安全,即使卢氏能得保全,也必遭削弱。
到那时,与卢氏捆绑过深的他们,又该如何自处?且现如今几大世家在江南都有界入,只是各自的划分点不同罢了。
那么,直接呈送给远在京都的皇帝陛下?这无疑是最名正言顺、潜在回报也可能最好的选择,或能为陈行义、归恒道长,甚至为家族搏一个正经的官身,如同林堂一般。
可“天高皇帝远”这五个字,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与不确定性。奏报往来,最少也需三月半载,其间变数横生,这份功劳能否安然抵京,能否如愿抵达天听,都是未知之数。
而且这般撇开卢氏是不是也不太好。
思绪纷乱如麻,种种利弊在心头交织权衡,却迟迟难以决断。
静思良久,林暖终是轻叹一声,将散乱的稿纸再次仔细理齐,用棉布重新包好,妥善收起。
她知道,这个决定已非她一人能定。
她需要与她的陈先生仔细商议;甚至,也需要听取陈行义与归恒道长这两位创始者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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