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多尔衮几乎要动摇了。
大玉儿的泪水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她的话一字一句都敲打在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是啊,福临还那么小,身子骨弱,怎么经得起塞外的风雪?
那些早已习惯了盛京繁华的王公大臣,又有几个还愿意跟着他回到那苦寒之地?
他甚至能想象到北上路上可能发生的叛乱和逃亡——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更重要的是,他如何舍得让眼前这个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去承受那样的苦楚?
他多想给她一个安稳的天下,而不是带着她亡命天涯。
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妥协的念头,像诱人的毒蛇,在他脑海中盘旋:或许……或许大玉儿是对的?投降,至少能保住很多人的性命,包括她和福临。
哪怕自己身死,也能换得他们一线生机。
但就在这意志最软弱的瞬间,十里河战场上的景象猛地撞入他的脑海。
震耳欲聋的炮火,明军山呼海啸般的“杀”声,八旗精锐成片倒下时那绝望的眼神,还有那面在硝烟中依旧屹立不倒的“魏”字帅旗!
那不是一场简单的败仗,那是根基的动摇!
是亡国灭种的预警!
紧接着,列祖列宗牌位前燃烧的香火,以及“爱新觉罗”这个姓氏所承载的百年荣光与责任,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灭了他心中那点因私情而生的动摇。
软弱,是此刻最奢侈也最致命的东西。
他不能退,更不能降。
投降或许能暂保性命,但爱新觉罗家的脊梁就断了,大清的国祚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多尔衮,将成为葬送父兄基业的千古罪人!
他猛地闭上眼,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热逼了回去。
当他再次睁开时,所有的犹豫、痛苦和不舍都被强行锁进了心底最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冰冷和坚定。
他转过身,目光如两把淬火的寒刀,直视着大玉儿那双盈满泪水和期盼的眼睛。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砸在寂静的暖阁里:
“必须走!”
他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皇上不走,大清就亡了!这不是商量,是决定!”
他深吸一口气,下达了最终命令,语气急促而决绝:
“马上收拾行装,集结人手,今夜就必须动身!”
他看到大玉儿眼中的光熄灭了,被巨大的震惊、失望和痛苦所取代,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多尔衮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了一把,痛彻心扉。他几乎要伸出手去扶住她,想将她拥入怀中安慰。
但他没有。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硬起心肠,挺直了那副早已疲惫不堪的脊梁。
为了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为了兄长的托付,为了大清的国运,他必须成为那个冷酷无情的决策者。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是荆棘密布的绝路,他也必须带着他们跳下去,走下去。
这是他作为摄政王的宿命,也是他无法推卸的罪责。
福临是被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惊醒的。
乳母的手有些抖,为他匆忙套上繁复的龙袍时,连盘扣都系错了好几次。
窗外漆黑如墨,绝不是该起床的时辰。
他迷迷糊糊地被抱上御辇,穿过一道道寂静的宫墙,凛冽的夜风一吹,他才稍微清醒了些,心里隐隐害怕,却不敢问。
议事大殿内灯火通明,却丝毫不见往日的庄严肃穆。
人声鼎沸,几乎像市集一样嘈杂。
他被太监几乎是搀扶着,坐上那宽大、冰冷、高得让他双脚悬空的龙椅。
巨大的椅背和扶手仿佛要将他吞没,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子。
没有人注意到小皇帝的到来。
那些平日见了他总要恭敬跪拜、口称“万岁”的叔父伯伯、兄长勋贵们,此刻全都背对着他,或者侧身而立,围成几个圈子,激烈地争吵着。
他们的脸孔在烛火下扭曲,因激动而涨得通红,挥舞着手臂,完全失了体统。
福临认得那位站在最中间,身形挺拔却面带寒霜的是十四叔多尔衮。
他的声音最大,也最冷,像刀子一样:
“……守?拿什么守?辽阳城高池深,尚且旦夕可破!盛京能守几日?届时明军合围,便是瓮中捉鳖,我等皆成阶下之囚!”
对面站着的是郑亲王济尔哈朗,一位素来稳重的叔王,此刻也失了从容,提高声量反驳:
“摄政王此言差矣!盛京乃我大清根本,宗庙社稷所在,岂可轻言放弃?我八旗子弟尚有数万,粮草尚可支撑,据城而守,以待天时,未必没有转机!贸然北迁,军心涣散,与自取灭亡何异?”
“转机?济尔哈朗,你是老糊涂了不成?”
另一位贝勒爷嗤笑道,
“那魏渊是来讲和的吗?他是来灭我族种的!守城?我看你是想守着这满城富贵,等明军来了好做个献城功臣吧!”
这话如同一记引线,瞬间炸开了锅。
有人怒斥其血口喷人,有人则眼神闪烁,默不作声。
支持守城的一方,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什么“保全宗庙”、“稳定人心”、“不负太祖太宗基业”;支持北撤的一方,则反复强调“存续血脉”、“避敌锋芒”、“以图再起”。
福临听不懂那些复杂的军国大事,但他能感觉到,那股几乎要将大殿屋顶掀翻的激烈争吵,核心并非如何“效忠皇上”、“保全大清”,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让他本能恐惧的东西。
有些人宁愿留下,哪怕投降,也不想再回到传说中那个冰天雪地的“老家”;而十四叔,则铁了心要带着大家离开这座他出生、长大的繁华京城,去往一个未知的、可怕的地方。
他手足无措地坐在龙椅上,小小的身子缩在宽大的袍服里,看着下面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因为他们争论的焦点,似乎就是他,以及他屁股底下这张冰冷的椅子。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听着,一种巨大的孤独和寒意,比身下龙椅的木料更冷,一点点渗透进他幼小的心里。
这一刻,他不再是皇帝,只是一个被惊扰了睡眠、被推上风暴中心、无比害怕的孩子。
当盛京城内为了去留而争吵得面红耳赤之时,城外的黑夜却蕴藏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能量。
中军帐内,烛火将魏渊年轻却已刻满风霜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他背对着帐中低声议论的将领们,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面前那幅巨大的辽东舆图上。
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每一处标记都浸透着大明数十年的屈辱与血泪。
他的指尖缓缓划过辽阳、广宁、锦州……这些不久前才被鲜血重新染回大明颜色的地名,最终,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按在了那个代表着满洲政权心脏的坐标——盛京。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却让他胸腔内一股炽热几乎要喷薄而出。
十里河畔的冲天火光、八旗军溃败时绝望的嚎叫、还有那面最终屹立于尸山血海之上的“魏”字帅旗……
这一切并非终点,而是通往此刻的阶梯。
斥候的情报雪片般传来:盛京城内夜不能寐,车马惶惶向北,甚至传来权贵争吵内斗的消息。
敌人不仅输了战场,更输了胆气,输了人心。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这八个字在他心中轰然回响,如同战鼓擂动。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属于年轻人建功立业的澎湃激情,强行压入丹田,化作眼底深潭般的沉静。
他缓缓转身,帐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将领的目光,敬畏、期待、紧张,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石坠地:
“传令。”
空气凝固,仿佛能听到火苗跳动的声音。
“北线,巴图汗。”
他的目光似乎穿越帐壁,看到了漠南草原上那支如狼似虎的骑兵,
“命其率部全速东进,横扫辽河套,切断一切盛京通往蒙古科尔沁及北方的通道。遇有小股清军,不必恋战,首要之务是锁死盛京北路,不许放走一兵一卒,一车一驾!”
“南线,李定国。”
他的视线转向东南,仿佛能看到鸭绿江的粼粼波光,
“命其主力自连山关、凤城一线向北猛烈突击,清扫辽东半岛残敌,兵锋直指盛京南郊。我要他在三日之内,与巴图汗部遥相呼应,完成对盛京的合围!”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吐出那道最终的指令:
“总攻,开始!收复辽东故土,毕其功于此役!”
“得令!”
众将轰然应诺,声震帐顶。
令箭如流星般射出大营。
顷刻间,原本沉寂的明军大营如同苏醒的巨兽,火把如龙,蹄声如雷,庞大的战争机器以最高效率运转起来。
魏渊独自走出大帐,凛冽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他,吹动他额前几缕未束紧的发丝。
他遥望盛京方向,那里,夜空已被无形的紧张和隐约的火光染上一抹暗红。
他能想象,巴图汗的骑兵如何像草原风暴般卷过辽北平原,铁蹄踏碎清军任何北逃的幻想;也能看到,李定国的步卒如何如潮水般漫过辽东丘陵,将大明的旗帜重新插上一座座久违的城头。
一张巨大的包围网,正以盛京为目标,迅速而致命地收拢。
他年轻的心脏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那是即将完成不世之功的激动,是洗雪国耻的豪情。
但他脸上,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因为他知道,这最后一击,不仅关乎胜利,更关乎如何将这胜利的果实,牢牢握在大明手中。
收复辽东,在此一举,而他的使命,还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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