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风，不再是刀子，而是变成了裹着冰碴的狼牙棒，呼啸着抽打在“磐石”基地开阔的训练场上。天是铅灰色的，低垂的云层仿佛随时要砸下来。地面上，前几日残存的积雪被冻得坚硬如铁，与裸露的黄褐色冻土交错，形成一片冰冷而残酷的舞台。
几十个穿着灰绿土黄数码迷彩作训服的身影，像一片凝固在冻土上的苔藓，正以极其别扭的姿势匍匐前进。每一次身体与地面的摩擦，都伴随着冰碴碎裂的细微声响和刺骨的寒意。迷彩服在极寒下失去了些许柔软，布料摩擦着冻僵的皮肤，每一次动作都异常艰难。呼出的白气瞬间在眉毛、帽檐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压低！再压低！你们他娘的当自己是逛街吗？！”
教官的怒吼在寒风中显得更加嘶哑，他同样穿着厚重的迷彩服，脸上蒙着防寒面罩，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在匍匐的队列旁来回巡视，皮靴踩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咔嚓”声。
“小鬼子机枪扫过来，抬个头试试？！脑袋立马给你掀飞了！王铁柱！屁股！屁股撅那么高，给鬼子当靶子吗？！”
王铁柱咬着牙，脸颊贴在冰冷的冻土上，刺骨的寒意直钻脑门。他努力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陷进雪壳与泥土的缝隙里。迷彩服的伪装效果在这种枯黄与灰白交织的地形上依然出色，但身体的僵硬和寒冷带来的颤抖，让每一次标准的前进都如同酷刑。他旁边的李石头，动作更加笨拙，东北带来的冻疮在严寒下复发，手指肿得像胡萝卜，每一次撑地都疼得他直吸冷气。
“班排协同！进攻队形！散开！散开！” 教官的吼声再次炸响。
呜——！
刺耳的哨音撕裂寒风！
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匍匐在地的灰绿色身影猛地跃起！没有整齐的队列，只有瞬间爆发的、带着原始求生本能的散开动作！王铁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十几米外一道被积雪半掩的天然土坎，身体重重砸在冰冷的雪堆里，溅起一片雪沫。李石头动作慢了一拍，被教官一脚踹在屁股上，一个趔趄扑倒，啃了一嘴的冰碴子。
“火力组！压制前方土包‘敌机枪火力点’！掩护突击组！” 一个临时指定的班长嘶吼着，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机枪手！就位！” 一个抱着仿捷克式轻机枪的壮硕新兵，连滚带爬地抢占了一处微微隆起的地形，迅速架枪。冰冷的金属枪身贴着脸颊，冻得他一哆嗦，但还是死死抵住肩窝，手指扣在扳机上。
“突击组！跟我上！” 另一个班长猫着腰，挥动手臂。王铁柱、李石头和其他几个新兵立刻弓着身子，以极其别扭、重心不稳的姿势，在冻得溜滑的地面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方几十米外一个象征“敌前沿阵地”的破旧草棚发起冲击！寒风像无形的墙壁阻挡着他们，每一步都异常吃力。
“哒哒哒！哒哒哒！” 机枪手扣动了扳机（空包弹），枪口喷出火焰和硝烟，在寒风中迅速飘散。
“手榴弹！投！” 突击组班长嘶吼。
王铁柱奋力从腰间拔出训练用的木柄手榴弹模型，用尽力气向前甩去！动作因为寒冷和笨重的棉手套而严重变形，手榴弹歪歪斜斜地落在离目标还有七八米远的地方。
“废物！这么近都扔不准！鬼子早把你突突了！” 远处观察的教官咆哮如雷。
李石头更是狼狈，投弹时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了个四脚朝天，手榴弹模型脱手飞出老远。引来一阵压抑的哄笑，随即被教官的怒骂压了下去。
“防御！就地转入防御！” 哨音再次响起！
刚刚冲出去没几步的突击组，又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连滚带爬地寻找掩体。王铁柱扑倒在一丛枯死的骆驼刺后面，坚硬的刺扎透了棉裤，带来一阵刺痛。他顾不上这些，立刻手脚并用地开始刨身下的冻土。
“土工作业！构筑简易掩体！快！” 班长的声音带着急迫。
这才是真正的噩梦！手指早已冻得麻木不听使唤，指甲缝里塞满了冰冷的泥土。地面的冻土层硬得像铁板，工兵铲砸下去，只留下一个白点，震得虎口发麻。王铁柱咬着牙，用身体的力量压着工兵铲，一点一点地啃着坚硬如石的冻土。每一次用力，肺部都像被寒风撕裂般疼痛。旁边的李石头动作更慢，冻疮破裂的手指磨在冰冷的铲柄上，渗出丝丝血迹，染红了铲柄，又迅速在低温下凝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寒风似乎更猛烈了。王铁柱才勉强在坚硬的冻土上刨出一个浅坑，仅能勉强趴下半个身子。李石头那边几乎没什么进展，他脸色青白，嘴唇发紫，动作越来越慢，每一次挥铲都像是慢动作。
“敌炮火延伸！转移阵地！急行军五公里！” 教官冷酷的命令如同丧钟！
刚刚拼尽全力刨出浅坑的新兵们，几乎要绝望了。王铁柱挣扎着爬起来，感觉双腿像灌了铅，肺部火烧火燎。他一把拉起几乎瘫软的李石头：“石头！起来！快！”
队伍在教官的驱赶和咒骂声中，跌跌撞撞地跑动起来。沉重的装备、冻僵的身体、溜滑的地面，让每一次迈步都充满危险。数码迷彩服被汗水浸湿的内层迅速在寒风中变得冰冷刺骨，贴在身上像一层冰甲。队伍拉得很长，不断有人摔倒，又挣扎着爬起来。
王铁柱死死拽着李石头的胳膊，几乎是拖着他前进。李石头眼神涣散，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王铁柱身上，每一步都踩得深一脚浅一脚，冻裂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坚持住！石头！想想…想想东北老家！” 王铁柱喘着粗气，在呼啸的风中嘶吼。
李石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弱的光闪过，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不知是喘息还是呜咽，脚下却奇迹般地多了一丝力气。
当队伍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如同溃兵般抵达五公里外的预定集结点——一片背风的山坳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大多数人都直接瘫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暮色中升腾。王铁柱也一屁股坐下，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迷彩服被汗水、雪水和泥土混合，冻得硬邦邦的，像一层冰冷的铠甲。李石头直接躺倒，蜷缩成一团，剧烈地咳嗽着。
教官走了过来，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声。他没有再咆哮，目光扫过这群狼狈不堪、几乎被冻土和严寒榨干了所有力气的新兵，最后落在王铁柱和李石头身上。
“今天，你们的表现，烂得像一坨冻硬的狗屎！” 教官的声音冰冷，比寒风更刺骨，“班排协同？狗屁不通！进攻队形稀烂！土工作业？连个耗子洞都挖不出来！急行军？一个个跟丢了魂的软脚虾！”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刺向每一个瘫倒的人：“知道为啥这么练你们吗？因为东北的冬天！比这冷十倍！鬼子的子弹和刺刀，比这风狠百倍！你们现在趴在这冻土上觉得要死了？等你们到了白山黑水，趴在零下三四十度的雪窝子里，一趴就是几天几夜！等着伏击鬼子的运输队！那时候，你们连哆嗦的力气都不会有！只能靠一口气硬顶着！顶不住，就是冻成冰棍！被鬼子当靶子打！”
他走到王铁柱身边，踢了踢他冻硬的靴子：“王铁柱！你今天扔那手榴弹，够给小鬼子挠痒痒吗？还有你！” 他指向还在咳嗽的李石头，“李石头！你那双手，冻烂了就不打仗了？东北抗联的杨司令，断了粮，吃草根树皮，吃棉絮！最后胃里全是草！他拿什么跟鬼子拼？拿的就是一口气！一口比冻土还硬的气！”
教官的声音在昏暗的山坳里回荡，如同重锤敲打着每个人麻木的神经。
“都给我记住！” 教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练！往死里练！练得你们在雪地里爬得比兔子快！练得你们冻掉手指头也能扣动扳机！练得你们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能把手榴弹砸进鬼子的炮楼里！练出这口气！练出这副铁打的骨头！练成能在冻土里生根发芽的钉子！这才配穿这身皮！才配去…报那血海深仇！”
他不再多说，转身走向山坳口，留下冰冷的话语在寒风中飘荡：“休息半小时！生火取暖！炊事班送热汤过来！喝完…继续夜训！”
瘫倒的新兵们没人欢呼，只有一片沉重而粗重的喘息。王铁柱挣扎着坐起来，看着自己磨破的手掌，又看了看旁边蜷缩着、眼神空洞却死死攥着拳头的李石头。远处，炊事班的身影在暮色中出现，抬着热气腾腾的大桶。
冻土冰冷刺骨，寒风如刀割面。但教官那番话，却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狠狠砸进了他们被冻僵的躯体深处。那口气，那股比冻土更硬的狠劲，正在这片残酷的淬炼场上，艰难地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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