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二人忙碌多日，江州之事渐完，临行的前一日，两人手牵手前往梁园。
上次两人江州一别，朱玉笙在梁园为卫灏饯行。
梁记的掌柜眼神好，见到两人立刻便认了出来，于是殷勤的引了二人往后面园子里去，还问起：“大人，要不……还是竹园？”
上次卫大人离开之时，朱记的老板独自前来，年轻男女单独饯行，后来还是卫大人亲自抱着醉倒的朱记老板离开，由不得他在心里猜测两人的关系，脑补了一出露水姻缘的故事，暗自替朱记老板婉惜。
头一桩姻缘整个江州都知道，嫁了个病秧子冲喜，新婚之日便守了寡，真是可惜了她的花容月貌。
谁知这位朱记的老板运气比较好，忽忽几个月而过，她竟然得嫁高门，与卫大人配成了良缘，可真是令他意外之极，回头他定要把这则喜讯告诉自家酷爱听八卦的家主梁正开。
“还是竹园吧。”卫灏牵着朱玉笙的手，缓步而行。
梁记的掌柜亲送了二人去竹楼，茶水点心菜品陆续上齐之后，便退了下来。
朱玉笙对梁园的记忆唯有那晚的琥珀香，连上次怎么回去的都不清楚，第二日睁开眼睛，已经在自家床上酣睡了一夜，后来的事情还是新雁讲给她听的。
她靠在二楼栏杆之上，俯视着下面风景，遥遥听着远处的琴音，也不知是否跟心境有关，只觉得今日的曲子轻快缠绵，宛若情人在耳边低语，让人心情愉悦。
“想什么呢？”卫灏递过来一杯酒，也倚栏而立，目光满是柔情。
上次饯行之时，他窝了满肚子话要讲给她听，奈何某人酒量不行，没多久便醉得不省人事，还是被他抱回家去的。
对着一只醉鬼，徒呼奈何。
朱玉笙笑道：“在想上次咱们在梁园喝酒的情形。”她对自己的酒量心里有数，但对自己的酒品却没什么认知，此时不由好奇：“我后来可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竟是毫无印象。”
卫灏满眼笑意饮了杯中酒：“你不记得，我可忘不了。我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到这般胆大的女郎，喝醉了不但投怀送抱，还敢调戏我！”
朱玉笙两只眼珠子都快脱出眶了：“真的假的？夫君别是在骗我吧？”
两辈子加起来，她都做不出那么大胆的事情。
但那阵子她刚赚了点钱，实现了两辈子做梦都不敢梦到的事情——不依附于任何人而生活。
再加之喝点酒，难免泄露内心的想法，万一还当自己做梦，做出一些不可挽回之事呢。
难为卫大人竟没被她吓跑。
卫灏含笑点头：“当真没骗你，你当时捧着我的脸，还夸我好看，要不是我躲得快，都要亲上来了。”夸好看是真话，亲上来却是瞎话。
朱玉笙当了真，两颊飞红，死活不肯承认，口不择言要为自己辩解：“绝不会有此事！我两辈子加起来，也不至于做出这般失礼的举动！”心中却不断回忆，希望在彻底断片的醉后记忆里捞出一两个碎片记忆，以佐证自己恪守礼节。
可惜她上次着实醉得厉害，隐约有个印象，似乎跌进了一具温暖结实的怀抱，也不知是梦后还是梦里，后来就全然不记得了，至今也不敢确定有无此事。
“两辈子？”卫大人听话听音，极会抓重点。
上次两人在梁园喝酒，她醉后便提过“两辈子”之事，此时再提由不得卫灏好奇，调侃道：“你这个两辈子怎么个算法？难道是已经活过一回了？”
时过境迁，朱玉笙早已将过去的苦难放下，甚至于偶尔想起来竟觉得前世经历之事像一场噩梦一般。
她半是玩笑半认真道：“夫君可相信神谕？冲喜之前，我曾经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我处境非常凄惨……”她徐徐讲来，从两人的相识，到吴家的倾覆，她的被连累流放，到煎熬磋磨而亡，至死也不曾等来朱维清的死亡真相。
卫灏起先还当听故事一般，随着她的讲述，连细节也听来令人惊心动魄，心疼至极。
他全然不敢置信：“……我当时对你全无怜惜，随意就让你跟着吴家人去流放了？”
许是被他长久的放在心上疼爱，此时她心头竟涌上点点委屈，扑进卫灏怀中含泪哽咽：“梦中的我四面楚歌，不止没有夫君的庇护，连我亲娘对我也不管不顾，任由黑心的朱维昌将我卖了出去。我心如死灰，又被苏氏母女磋磨，没几年就撑不住去了。”她吸吸鼻子：“流放之时，也就玉筝妹妹前去送我，后来在流放之地，景良写信送银子，记挂着我的安危。”
“你梦里的我原来竟这般坏？”卫灏陷入深深的自责：“竟比不上景良？！”这位大人牢记自己吃醋的本能，逮着机会便要施展一番。
朱玉笙哭笑不得：“夫君是梦里也要同景良比一番吗？”
卫灏简直不允许自己做出如此绝情之事，吻吻她的额头，懊悔不已：“我怎能如此无情呢？！”
朱玉笙受不了他苛责自己，再三开解：“当时夫君还不认识我呢。”
卫灏现在相信这世上有神谕之事了，他紧紧抱着妻子，似乎怕在某个瞬间失去她：“也就是说，你还未嫁进吴家之时，便在梦里见过我了？梦里的我跟初见长的一样吗？”他还想问，一样的冷漠吗？
终究没有问出口。
朱玉笙偎依在他温暖的怀抱里，边回忆边道：“一模一样！甚至连吴家大郎吐血的场景都一样。我当时惊讶至极，才觉得这是神谕。是天上的神仙怕我受苦，这才以托梦的方式让我想办法自救。”
她不敢说自己活了两辈子，但以托梦的形式讲起上辈子之事，险些连自己也要哄骗过去了。
——就当那是一场梦吧。
卫灏恍然大悟：“所以后来你找机会跟我说话，就是想脱困？”
朱玉笙想起自己与卫灏结识之初，自己那副巴结谄媚的样子，也不由轻笑出声：“我梦中被吴家牵连流放的日子过得极苦，最后还死在了流放之地。后来很多事情都如同我梦中一般，想来是神仙的警示，所以我可不得巴上卫大人这棵大树，以逃脱流放的命运？！”
她哪里知道，当初只是为了保命而攀上一棵大树，此后竟成她一生良人。
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小骗子！”卫灏也不由笑出声：“不怪当初你对我百般谄媚忍让，有时候面上说尽好话，肚里怕不是在骂我吧？”
朱玉笙骇然：“你知道了？！”
也就是说，他的猜测是真的？！
卫灏磨牙，语音有森森冷意：“你且等着，看我今晚不扒了你的皮！”但他眉眼间漾出的笑意出卖了他的真实意图，让如今早已不再惧怕于他的朱玉笙笑弯了腰：“好啊，我且等着呢。”
“……”
卫大人发现自己的威严在小妻子这儿简直不值一提，对方还一再挑衅他：“夫君下次要吓唬人，板着脸没用，须得拿出你在有司衙门审犯人的威严来，说不准我还会怕上两分。”她调皮的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啄了一口，柔声道：“现在这样，也很好看！”
“……”卫灏禁不住笑了。
他紧揽着妻子柔软的腰肢，加深了她方才那个蜻蜓点水似的吻，直到吻到她双腿发软，整个人彻底软倒在他怀里之后，才放开了她，在她耳边低语：“你也好看！”
她在生活的泥泞里不顾一切努力向上的样子，特别好看！
两人坐回去吃菜，谈起未来，卫灏的未来清晰明了，尽心辅佐皇帝陛下，成长为一代贤臣，守护百姓。
朱玉笙上次在竹楼发下豪言壮语，要将朱记扩大规模，在江州成立一个柞蚕育种基地，带动周围百姓共同致富，如今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从京城带来的经卫灏挑选的卫家下人们进入镜湖育种基地、进入朱记布庄、粮店、庄园、茶园，以及兴办的女校，弥补了朱玉笙新近发家人手不足的情况。
女校前几日已经开课，请来的夫子及教授织技缫丝之法的女先生们业已就位，且朱记给出承诺，成绩优异者可进入朱记工作。
如今，朱记不仅是江州本地的纳税大户，还解决了江州许多贫困家庭的吃饭问题。
朱记的工钱之优厚，还有各种针对雇工及其家属的福利，都是整个江州头一份，让许多在旁家做工赚钱，饱受压榨的雇们羡慕不已，恨不能打破头挤进朱记。
能进朱记做工，已成为江州普通人家里年轻男女的优先选择。
江州刺史唐莫寒闻听朱记女学开课，还特意派人送来了亲自手书的牌匾，引得城内许多富绅听到消息都送来贺礼。
消息传开之后，前来报名的女学生极多，还有些贫苦人家不甘心只送女子入学，还追着招生的朱记伙计问个不休：“怎的不收男学生？要不帮我们问问朱老板，可愿意收男学生？要是我家二小子去读书，保管比二丫头读得更好！”
朱记招生，不但不收束修，还会倒贴饭钱，这等好事去哪里寻？！
也就朱记老板钱多烧得慌，才做出这等散财的行为。
朱记负责招生的伙计耐心解释：“大婶，我们东家招女学生，为的就是女子在世间本就路窄，所以才要帮扶女子。你家二小子既这么聪明，不如去男子学堂读书，或者送去木匠铁匠或者什么铺子里当个学徒伙计，也能挣一口饭吃，怎的跑朱记来跟女娃子们抢饭吃？!”
那妇人嘟嘟囔囔个不住：“女娃子读书识字作甚，有这免费读书的地方，还贴饭钱，不如收了男娃子读书，说不定还能考个秀才状元哩！”
也有的不甘心朱记女学只招收女子，只等给自家姑娘报名之后，还试图让儿子顶替，理由也是现成的：“朱记招了我家一个孩子，甭管男娃女娃，有一个名额，就让小子去顶替他妹妹上学，不成嘛？要是怕多吃了朱记的饭，就让我儿一顿少吃点。”
负责招收学生的伙计哭笑不得，再三申明：“大娘，我们朱记老板就是女子，她说了朱记女学只招女子，我们哪敢随意篡改老板的命令！”
伙计算是见识了江州许多家庭对待儿女的区别，回来还不无感慨的说：“有些当爹娘的，恨不得把好处全搂到儿子怀里，一丁点好处都不想让女儿占。我现下算是明白了老板的意思，为啥非要开办女学。”
那些女孩子们在家里饱受欺凌，父母跟兄弟都拿她们当作家庭财产，如果不是朱记女学读书的条件太过诱人，不但免费教学还贴饭钱，给家里省了一口人的嚼裹，将来还有可能进朱记做工，这些父母未必肯把女儿送来进学。
正式开课之后，更有许多匪夷所思之事，让学堂守卫哭笑不得。
学校的饭堂是免费的，每位女学子都能吃到饱。
但才开学，伙房厨娘便发现，有些女学生打了饭不吃，说是课业紧张，要带回教室去吃。
厨娘还埋怨前来打饭的先生们：“这些女娃们能来读书不容易，你们也别把她们累坏了，连吃饭的功夫都没的。”
先生们相顾愕然。
考虑到这些女子在家里大字不识，从未进过学，如今读书识字的进程并不快，先生们留的课业也不多，连织娘也只教些简单的东西，还处于正了解丝织业的阶段，并未开始正式上手学习织技。
后来几名先生一合计，便悄悄观察，特别留意其中几名带饭去教室的学生。
发现那几名学子打了饭回教室之后，只吃几口便留了下来，小心的装好，放学直接带了回去。
有先生示意学校的护工悄悄跟上，才发现这几名女学子回家之后，饭菜被家里父母及兄弟分而食之，压根轮不到她吃。
朱记学堂的伙食比之外面贫苦人家自然要好上几倍，有菜有肉有鸡子，荤素搭配，厨娘的手艺也不错，连朱玉笙也曾亲去吃过一回，算是对厨娘的肯定。
此事一经曝光，被捅到朱玉笙那里，她迅速想出对策。
次日，朱记食堂便颁布了新的公告——
从当日起，朱记食堂所有前来就餐的学子先生，无有分别，随吃随打，吃饱为原则，禁止浪费，也禁止外带食物，违者开除！
怕这些女学子们不识字，大红的纸张贴在食堂内最显眼处，旁边还有伙计在一遍遍读，读完再解释。
“……老板好心，为大家提供免费的饭食，但大家也要惜福，切莫以盛多了吃不完为借口，带出食堂。从即日起，就算是一粒米也不能带出食堂！要是执意要从食堂往外带饭，那不好意思，朱记学堂盛不下这样的学子，还请您另谋高就！”
伙计声音洪亮，讲起新规，眼神还有意无意往平日盛饭最多带去教室的那几名女子身上瞟去，直臊的那几人脸上作烧，低头往人堆里藏，还小声与同伴议论：“咱们往家带饭……是不是被先生们发现了？”
这其中有家中贫困，当母亲的严令女儿往家带饭的，也有存心占便宜的，总之心思各异，行为一致。
“许是吧，不然为何学堂里突然有了新规？”
经此一事，朱玉笙不想姑息各种歪邪风气，索性亲自制定了十五条规定，还与卫灏再三斟酌，这才送去给学堂先生们，先把各条规定让学子们背熟执行。
她深知做事不能太过心慈手软，故而违反校规之后的处罚，从警告到开除，逐步分级，最大的惩罚便是离开朱记学堂。
能给予别人帮助，却也不是毫无底线的任人予取予求。
卫灏对此极为赞赏：“夫人赏罚分明，堪为一军主帅！”
他是带兵讨过蜀逆的，此时却为讨妻子欢心，赞她行事有度。
朱玉笙心情极好，还与几位先生议定，此后规定还可以共同讨论补充增加，纵然她不在，众人也有共同商量增加条款的权利。
镜湖育种基本除了卫家护卫管事，还有朱玉笙请来的经验丰富的蚕农，想要以本地大田蚕种与柞蚕共同培育，还拨了一笔银子专门用于培育蚕种，等她下次回江州来验收成果。
布庄有徐氏跟朱玉笙经营，还有她从卫家请来的老账房，与朱玉筝总领几处的账务。
亲姐妹，也要明算账。
至于粮店，有石原稳定供货，而石原还从朱记进朱锦，两家互为供货商，生意稳定而无波澜。
那天晚上，喝到最后朱玉笙已然有了醉意，她以纤纤手指抵着丈夫宽厚结实的胸膛，傲然道：“你别觉得我嫁了你，便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抛弃江州的一切做你深宅后院里的劳什子夫人！每年……嗝……”她醉眼朦胧打个酒嗝，这才道：“往后每年……我必要回江州几个月，管我这一摊子生意！”
卫灏没想到成婚之后，还要饱受两地分离的相思之苦。
但他当初爱上她，便是因为她身上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被吸引。
他不想将人娶进门之后，用深宅后院里幽长而无聊的琐事困住她的一生，消磨了她身上所有的勃勃生机。
“好，都随你！”他温柔承诺，将人抱在怀中，轻吻她的额头，内心无不遗憾——这只小醉鬼，恐怕明早起来，都不记得自己醉后曾说过的话。
不过没关系，他替她记着。
他抱着朱玉笙离开梁园之时，暮色四合，落日融金，而他怀里的小醉鬼低声呓语，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甜蜜的美梦，笑靥轻绽，美若醉仙。
这一次，他很庆幸，再不必放开她的手。
从此之后，他要携她的手，走过山川湖海，走过四季风雨，走过悠长岁月，白首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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