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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湘瑟秦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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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天气热,徐府的宴席摆在水边戏台附近,四周都放满了冰,过堂风一吹,令人心旷神怡。台上正唱一折南曲:春来何事最关情,花护金铃,刺绣金针。小楼睡起倚云屏,眉点檀心,香濡檀林。

唱毕这一段,下边轰然叫好。徐文长爱看戏,府中养得戏班子闻名帝京城,不少官场中的票友今日都来给徐夫人贺寿,不免议论品评戏文戏子,谈地唾沫横飞格外精神。

唱完这一折戏,又上来两位女先儿弹琵琶唱《集贤宾》。这戏楼下面坐的都是男宾,女眷在戏楼上面的纱幕之后。便有一干酸翰林笑:“徐兄房下好少的人儿,唱个《集贤宾》也算应景。”

又有人笑:“听说詹事府王詹事送给徐夫人的礼是位大美人儿,不知道徐夫人消受不消受得起。”

来拜寿的顾梁汾一面听一面暗暗发笑,旁边一桌起韵联诗,拉顾梁汾去做仲裁,顾梁汾少不得堆起笑脸去应付。

楼上纱幕后的女眷们议论的多是各家亲眷琐事、时新脂粉衣裳,徐文长的独女徐湘瑟拿着一把泥金团花的扇子,旁边徐家旁支的姑娘羡慕不已。徐湘瑟见她爱不释手,便道:“妹妹喜欢,送给妹妹就是了。”那姑娘称谢不迭,拿着扇子去了。

徐湘瑟笑道:“瞧她那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又命自己的贴身侍女小桔另取了一把玉竹扇子来。

小桔拿了扇子来,道:“夫人再三嘱咐了,说这可是皇后赏赐下的,让姑娘好生拿着。”

徐湘瑟道:“我知道,哪儿那么啰嗦!”接过扇子扇起风,走到栏杆旁边,轻轻揭开纱幕,见下面的戏文已经变成了《麻姑上寿》。

这出戏她早就听腻了,于是开始打量楼下的男宾,问小桔:“怎么不见父亲?”

小桔也伸出头看了看,道:“老爷许是到后面去了。”

徐文长点点头,一眼看见一人正在与顾梁汾讲话。她并不认识顾梁汾,但是同顾梁汾讲话那人长条身材,比顾梁汾高上半头,身姿挺拔,像鹤一般俊逸,格外儒雅练达,在人群里十分出挑。徐湘瑟拿扇子遥遥一指,问:“那是谁?”

小桔撇嘴一笑:“小姐且等等,奴婢去给您打听。”

徐湘瑟伸手整了整褙子的花缎护领,把纱幕又撂开了一些,后面便有徐文长的如夫人道:“大姑娘,快把帘子合上,下边的人都往上看了,平白惹人笑话。”

徐湘瑟这才发现有一二轻薄浪荡子弟伸着脖子使劲往上看,连忙松开笼着纱幕的手,回头对凑上来的徐文长的妾道:“姨娘急什么,反正看得又不是您的花容月貌。”徐文长的妾一听,也不和她顶,愤愤走开了。

小桔走上来,轻声对徐湘瑟道:“姑娘看走眼了,那人是老爷的同门,唤作杜嗣忠,是个翰林,业已娶妻。”

徐湘瑟听了微微蹙眉,忍不住又移步上前去看,杜嗣忠正好走到她的正下方。徐湘瑟灵机一动,手里的扇子一滑,径直掉了下去。

然而杜嗣忠似乎没发觉,他正往戏楼外走,扇子并没砸着他,却砸到了一个端茶盘的小厮。小厮捡了扇子,狗颠似的到楼梯上给小桔行礼,陪笑道:“大姑娘的扇子掉了。”

小桔接过来上楼给徐湘瑟,徐湘瑟气道:“我不要了。”

小桔连忙道:“姑娘快不要说了,这是皇后殿下……”见徐湘瑟脸色发青,小桔也不说了,拿着扇子到后面去还给徐夫人。

杜嗣忠一向寡言,原本觉得在戏楼的院子里发闷,所以想出来散散的。其实已经察觉有东西从他头顶往下坠。但是他知晓楼上都是女眷,接扇子容易惹事,不接扇子又显得不尊重,索性装作没看见,大步走了出来。

徐湘瑟并不甘心,小桔不在,她便装作更衣也走下戏楼来。见杜嗣忠走入花障,也跟了进去。

顾梁汾发觉有人跟着自己,在转角处猛然回头,见是一位衣着华丽的小姐,于是微微颔首为礼:“请问这位小姐,是找在下?”

徐湘瑟连忙道:“我认错人了。”

顾梁汾正要说话,那边却传来徐文长的声音:“顾老弟,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戏文不好看?”

顾梁汾笑道:“府上的班子是帝京最好的,怎么会不好看?就是坐久了觉得闷,出来散散。”说完一转头,徐湘瑟已经不见了。

徐文长并没瞧见徐湘瑟,请顾梁汾到亭子里坐,道:“上次我跟顾老弟讲的宝源局……”

“最近太热,京畿直隶热死了不少的人。同善会、广仁会、同仁会还有帝京几个商会受朝廷之托要藿香等物帮贫民救急——就是要钱。云贵道上都揣测朝廷要定藩可能要打仗,药材什么价,想必徐兄也略知一二。我们也难,但是朝廷四处用钱,我们商会当然不能够袖手旁观不是?昨儿还有做生药的朋友笑,说是‘鹌鹑素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刮油脂’,我说你这是扯淡,若是局势不安,你做个什么生意?他就不言语了。”

徐文长听顾梁汾上来就说“穷”,把他的话全都给堵死了,而“穷”的理由又是这般堂堂正正无懈可击,徐文长只好笑道:“顾老弟说的是,你们要做的事情要紧。宝源局的事,不急。”

顾梁汾也不全堵死徐文长的话,也不把自己的话说满,笑道:“徐兄思虑事情最是周全不过的。最近太热,宝源局炼铜的炉子更热,降降温再说才保险不是?听说何相他府上清早一开门,门口外头一个热死的人直接倒进何府里来,多晦气,徐兄说是不是?”

徐文长听出他话里有话,想了想觉得也对,于是道:“就听顾老弟的,且缓一缓。”

因有小厮来请徐文长,说英国公府来人了,徐文长慌忙去了。

顾梁汾独自垂头往花园外走,冷不防瞧见一线织金襕边儿,吓了一跳,连忙抬头一看,竟然是江枫。

两个原在武振英处见过的,便见了礼,顾梁汾笑道:“我只顾着走,竟然过界了。沈夫人勿怪。”

江枫想着思卿的话,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愈看愈觉得顾梁汾的言谈举止和思卿相似,倒是叶兰成沉默寡言眉眼忧郁,和思卿形似神不似。因问武振英好,顾梁汾答:“在下也有小半年没去永通瞧武老伯了,明儿南去,走水路过永通,便去瞧一瞧。”

因恐人多口杂,两个便匆匆告辞。

这厢徐湘瑟不甘心,暗暗对小桔道:“你找个小厮去打听打听,这位杜先生娶的什么人家的女子?今儿来赴宴没有?”

小桔去了一顿饭的功夫,回来告诉徐湘瑟:“听说是杜先生发迹前娶的糟糠之妻,今儿也来了,您瞧瞧,东边穿紫衣裳那个就是。”

徐湘瑟看了半晌,美目一扬:“原来是上不得台盘,带出来丢人的。”

小桔劝道:“我的好姑娘,就算姓杜的没有妻小,老爷也不可能同意您嫁给他呀,差辈了。”

徐湘瑟轻声道:“差辈儿怎么了,他看起来年岁并不大。”

小桔跺脚道:“姑娘你是不是魔怔了?你就看了他一眼,连话都没和他讲,怎么就断定他百般的好?老爷肯定不同意。”

徐湘瑟想了想道:“今日是母亲的生辰,父亲不好驳母亲的面子。我去找母亲去,让母亲和父亲讲。”说完起身就往后面走,小桔跟着劝,也劝不住。

徐夫人恰好回房更衣,听了徐湘瑟的话,连声道:“你太痴了,这事情我不同意。方才席间杨尚书的夫人来,还和我讲,说杨尚书的幺子与你同龄,那意思是想和咱们府上结亲家,我都没说同意。”

徐湘瑟还要求告,徐文长却从屏风后面走进来。徐湘瑟一看见父亲,也不知自己说的话有没有被徐文长听到,于是惴惴不安道:“父亲……”

徐文长看着徐湘瑟,问:“你怎么知道那杜嗣忠的?”

徐湘瑟低头轻声说:“今天在楼上纱幕后头瞧见的……”

徐文长点点头,对徐夫人道:“他却是十分人才,祖上又是诗书礼义之家,又是我的同门,得陛下看重,前途无量。他自己家财丰厚,这亲事倒也结得。”

徐夫人仍然有疑虑:“他不是有夫人吗?”

徐文长摆摆手道:“那有什么要紧?既然湘瑟愿意,就顺咱们湘瑟的心意。我先回席上去,这事情明天再说。”

徐湘瑟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答应下来,喜上眉梢,面色红晕。徐夫人却不大高兴,道:“我换了衣裳要去招待客人,你先回席上去,给伯母们都敬个酒。”

徐湘瑟不听她母亲的话,转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擦粉擦得像个银人也似的,穿着缕金团花重绢裙子,倭缎竖领斜襟长衫,珍珠纽扣、金领坠、金三事、盘丝金璎珞,整个人都被珠光宝气笼罩着。她叫小桔把杜家娘子约到府里僻静处,杜家娘子很和气,笑道:“姑娘闺名唤作‘湘瑟’?是从李义山的诗‘不须浪作纟侯氏意,湘瑟秦箫自有情’中取的?”

徐湘瑟只用手拨弄着自己的黄澄澄的金灯笼耳坠,把一席话说了。杜家娘子听了面色大变,半晌不言语。

徐湘瑟冷笑道:“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你开条件就是了。”

杜家娘子忽然笑了笑:“徐姑娘要是想做二房,我没有意见,也不会跟徐姑娘提出任何条件,一定玉成此事。”

徐湘瑟骤然变色。

江枫因不喜欢应付,正和花影在她二人后面的桂花树下躲闲,偶尔听了一言半语,听得发蒙,正在理两人言语的头绪,只听杜家娘子气定神闲道:“那徐姑娘到底想要怎样?”

徐湘瑟冷笑:“我难道还做妾不成。只要你答应与之和离,无论你要钱要物、要提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说完吩咐小桔,“把盒子打开。”

小桔把匣子打开,是一颗鸽蛋大小的明珠,光泽莹润,价值不菲。杜家娘子瞧都不瞧一眼。

花影忍不住道:“恨不得把金子贴脸上,瞧那轻狂的样子。”说完才想起自己是在偷听,却已经晚了,徐湘瑟恼道:“谁!”

江枫连忙拉着花影躲开。

第二天一早顾梁汾往同仁会中去商议事情,徐府的下人来找顾梁汾没找见,径直找到同仁会里。顾梁汾嘴上不说,心里不悦,暗骂徐文长像是一贴揭不掉的狗皮膏药,于是也换了一副冷冷的面孔,弄得徐府的下人二丈摸不到头脑,一路上也没敢和他说话。

到了徐府,昨日徐夫人过寿时挂的彩帜幔子都还没有撤下,走进府中下人们还在乱哄哄地收拾昨日开宴留下的残局。

徐文长便服迎出来拱手道:“顾老弟来了?”

他这样客气,顾梁汾只得还礼,没说话。一抬头看见杜嗣忠也在,于是也见了礼。

徐文长觑了觑顾梁汾的脸色,道:“大热天的,顾老弟宽了外面的衣裳吧,不必闹那些虚文。”

顾梁汾听了把褙子一脱,道:“真不是和府上闹什么虚文,今儿同仁会的朋友们正商议事情,才穿了这见人的衣裳出去。”

徐文长道:“打搅顾老弟的正事了,不过我也有一件事情要跟顾老弟商量。”说完凑近顾梁汾的脸又笑,“求老弟保个媒如何?”

顾梁汾被徐文长的口气熏得直想作呕,心里骂了一句,然后问:“徐兄有何见教?”

徐文长笑道:“我有一女,年方及笄。”

顾梁汾听了笑:“徐兄想让我帮府上做媒?没问题,只怕在下的面子不够大。我能帮则帮,大事终究要杜兄出头。”

徐文长连忙道:“你别急呀,听我说完。小女仰慕杜兄已久……”

“我已有妻,”杜嗣忠见变色决绝道,“徐兄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不去管那些辈分不辈分的东西,我已有妻,徐姑娘身份尊贵,徐兄切莫开玩笑。倘若我真的负心薄情既娶糟糠之妻后再娶名门,徐兄能放心令爱嫁于我为小星么?”

徐文长听杜嗣忠上来就以为自己想让徐湘瑟做妾,差点背过气去,但是脸上不动声色,试探着笑道:“你少年人面子薄,我理解。今儿话先说到这里……”

“没什么好想的,也没什么可多说的。多谢徐兄好意,多谢徐姑娘垂青。杜某不才,当不起府上这份厚爱,也吃不起御史弹劾。”说完起身就要告辞,只听厅外有人喊:“姑娘!”

徐文长赶忙出去,杜嗣忠落后一步也跟出去一看,徐湘瑟双目含泪,狠狠盯了杜嗣忠眼,往后面跑去了,想必是刚才听见了徐东海和杜嗣忠的谈话。

顾梁汾觉得自己很多余,于是连忙道:“告辞。”

徐文长待要阻拦,又不知道拦下顾梁汾要说什么,正发愣,小桔跑过来哭道:“姑娘在后面关上门差点上吊。”

徐文长急道:“还不多派些人拦住了。”转身见顾梁汾竟然不再理会自己,自顾自地走了,杜嗣忠也头也不回和他走了。

杜嗣忠一出徐府大门就把方才在徐府喝的茶呕了出来,顾梁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胡乱和杜嗣忠道了别,连忙回顾宅去了。

这段事情江枫自然不知道,她从徐府回来热得头昏脑胀,中了暑,躺了整整两日,转头就把徐湘瑟的事情忘了。

“夫人!”大清早花影慌慌张张进来,手里的绿豆汤泼泼洒洒没了大半,“出大事了!那个徐家小娘子……”

“怎么了?”

“今儿早上瓦子街藏春楼上掉下两个衣冠不整的人来,被发现时都没气儿了。一个是徐家小娘子,一个竟然是那个妖妖调调的何相公子!”

“什么?”江枫大吃一惊。

管家老夏也慌慌张张进来禀报:“夫人,不得了了,何相夫人没了,咱们府上是不是准备起赙仪来?”

“谁没了?”

“何相爷夫人!哦,听说何相夫人听闻了何家公子的事情,又急又恼,天气又热。一口气没上来,一下子就没了!”

江枫大吃一惊,倒是花影嘟哝了一句:“这也奇了,都说亲家老爷是叫姑爷气死的,没想到何相爷夫人也是叫儿子给气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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