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江楚自己再斟一碗，翻上了彩船坐在船头，看着萧也韫接住落下的唐湘晚，又见他顺势把她推送了出去，却发现他脚下竟有些踉跄。江楚一怔，嗅了嗅碗里的酒，浓醇的酒气瞬间冲头。他问身后的男人道：“你家这是什么酒，怎么这么烈？”
“嘿嘿，那是我仙音苑的仙人酿，年年要进贡天子的！酒量差的，一滴就醉！”
唐湘晚这才想起来方才喝的是仙人酿，她是没事，可对面的已经有了醉意，脚下不稳七摇八晃。唐湘晚赶忙上去搀了一把，不料萧也韫向后连连倒退，腰抵栏杆直接后翻了下去。
不偏不歪，正好被江楚屁股下的彩舟接住。他一把捞起差点成落汤鸡的萧也韫，咧嘴一笑调侃道：“我道你怎么从不喝酒，酒量比我还差。”萧也韫轻轻挣开他手，扶着柱子站起身，嘴硬道：“还能喝……”
唐湘晚见他无事，展眉一笑，还剑甩袖舞台中。萧也韫趁江楚接剑，抢过他手里的酒，又饮了口罢，放声长呵。
萧也韫：“世人闻此皆掉头，唯有九天排碧空！河汉为梯云为屐，烟染裙袖霞肩披！仙人为我开天门，自此长去别俗尘！再乘羽轮访仙人，上达阆苑坐昆仑！”
琼英殿前排着的彩船上，突然响起了一声鼓。一鼓即出，余鼓再也按捺不住，擂鼓阵阵烘着萧也韫这气冲九霄的豪气。老皇帝一皱眉，“谁让他们敲的？”赵晃翘着嘴角在旁道：“父王，您就让他们敲吧……”
自此，琴筝锣鼓笙箫起，琵琶私语满江漪。黎江楚看着萧也韫长发飘然，彩舟破开的江浪溅在他脸上，把酒又抢了回来豪饮一口，陪他一起疯。
萧也韫：“西蘸琼楼一片月，东挥齐州九点烟！”
黎江楚：“北借不周三两风，南吹临京万盏灯！”
萧也韫：“醉摇岑，斜北斗，玉宫摧折十二楼！泼美酒，十万盅，且掷白璧轻王侯！”
黎江楚：“五岳为之皆仰首！江河避之成溪流！世人为之凋颜色，羡我与君齐天公！”
锣鼓震天，琵琶婉转，琴声悠扬，在这江上交相辉映，却怎么也压不住那二人放声长啸。他们相歌相和，绣吐琼楼玉宇，震醒昆仑天仙，仿若这白壁池上空真开了天门，仙人正围坐一起俯窥众生。
青鱼红鲤腾跃在侧，白鸟飞旋船篷旁。萧也韫俯身将手探进水里，任凭水浪在他指间滑过。他掬起一捧水，起身向着空中挥毫，水花于光下拖曳成长虹，耀耀生辉。
他伸开臂膀任着江风撞满怀，衣袖与下摆凭风向后奔扬扇展，真如风光无限好的少年郎，无病无疾，满心壮气。江在天，云在水，天地翻覆，山峦倒倾。
江楚也有了醉意，却在看着比他醉得还凶，却如清茶的萧也韫时，分外清醒。那一向稳稳重重的萧也韫今日尽是另番模样，让他不禁展颜一笑。
萧也韫站在船头，白鸟开始落在他肩上，栖在他指尖。又见长空一排雁，俯身而下落船篷。大雁衔着他的衣袖，好似要把他拖向天上去。他挽臂高振，让百鸟翱翔，仰天开怀。
前浪与后浪冲在一起将船头掀起一二，让站在船头的江楚与萧也韫挨了个踉跄。唐湘晚眼疾手快，水袖甩出一边系一个，直接拉回圆台上。
萧也韫扶着栏杆撑起身，吐了口醉意，看了眼那边一样踉跄爬起身的黎江楚，捞起台边的酒坛又倒了碗酒，饮罢半碗道：“懒卧仙人侧，为我斟百杯。扬眉吐疏狂，抱琴歌一曲…欲饮还复醉！”
话音落，他便把酒碗直接掷给了江楚，随而拔剑道：“黎江楚！还不够，继续喝！”江楚接酒咧嘴一笑，一喉饮尽道：“好！”说罢他一手持剑一手端酒，携秋叶踏秋风，剑芒一扬横飞渡江。
黎江楚：“荣春萧郎邀我饮，逢君意气莫杯停！步丈天涯浪侠客，江湖风雨舟上蓑！”
萧也韫：“长虹青剑紫电里，赤水龙泉寒霹雳！马是金络春风面，刀是白刃断秋光！”
萧也韫：“攀壁悲白狐，登垣荒鬼哭！斩尽世间不平事，再教天公还颜色！”
黎江楚：“舞落凌霄动，剑起金雷轰！生是天外逍遥客，死是黄泉不归人！”
他二人过手数招，彼此最后一式相轰台中，金石即出，两剑同时被横腰削断，崩出零星碎片。气波自台中荡开，扫飞残叶，惊破琵琶笙歌语，喝退舞女衣罗飞，震起水浪三尺，炸起几条游鱼。
自此，锣鼓、琵琶、笙、箫，水心殿的百姓，琼英殿的帝王将相，彩楼里的歌舞伎女，飞鱼、虎头船上的禁军都停了声，只有南归的雁，江上的鸟，水中的荷，唐湘晚的筝，和他二人起伏的呼吸声。江楚扔掉剑，耸肩一笑，“是个剑胚，教你的，都没忘……”
萧也韫转身向着台缘那台没喝完的仙人酿摇晃而去。他俯身拎住坛口，他右脚踉跄左脚稳身，两脚一别不得已只能转身，这一转身带酒，胳膊直接将坛子甩向空中。坛口向天一吞吐，美酒借作珠玉散，漫似凭帘，迸似松针。
萧也韫双手忙接住酒坛，松了口气，胳膊搭在栏杆上懒下了身子。江楚走到他身边，也倚在栏杆上。两个人醉意朦胧双眼迷离，被这水上的清风越吹越醉。酣意放荡后，无由的孤寂染上心绪，萧也韫开口淡淡吟道：“马踏晨光微，素衣带清辉。竹松凋白露，叶老西风树。”
他说罢，便拎着手里的坛子又灌了一口酒，看着那琼英殿上一席权贵，嗤然一笑，断断续续道：“长使人间留不得，一江秋水梳白发。待到垂老相逢日，炉红酒沸话当时。”
萧也韫看着酒坛里剩下的半底仙人酿，映着一口天霄与他容颜，得见大雁横过，不留痕迹。他是醉了，可却看自己看得清醒。他突然笑了起来，带着肩膀一下下耸动，拘谨，不羁，恣肆，狂浪，让这一江都是他的朗笑声。
萧也韫：“似是桃李开，天子赐宴台。为君复一曲……”他抬起酒坛，连江楚都以为他要把那最后一滴仙人酿喝下去。可他却展开右臂，猛然扬臂飞泼，“再听…水龙吟——！”
美酒自坛口漱瀑而出，似墨飞扬，铺成帘屏。至末了，屏帘散开，又如箭射入水中，便是山塌海裂坼万钧，玉酿炸破催江崩，翻作云龙覆雨中，层涛压荷惊白日，叠浪托鲤跃碧空。
水龙吟罢，便是醉乡。二人倒头就睡，空留这白壁池万人哑声。他们用缘事而发不顾四声格律的片言碎语，肆意倾诉着百姓的民生疾苦，哀悼着征人的赤胆忠心，讥讽着世人的熙熙攘攘，轻蔑着王侯将相的纸醉金迷。
那一年，萧也韫没有再为自己丢失的状元去做什么，但若你现在问起。或许他们记不住，但一定会有人告诉你，七年前的状元郎，姓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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