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惠从未想过，陆羽会有这样的才能。
素来只见他纨绔，也只知道他读书不通，流连花街柳巷。
陆羽慢慢地走着，
“少府这个位置，说来人人都想做，因为握住了皇室的财，连皇室都要对我父亲客气三分，可是却也正因为握住了财，却叫人越发觉得时时刻刻提心吊胆。”
尹惠只知读书中的东西，却不知还有这样的门道，是少府这个位置也要修习的。
陆羽看着她，笑着道，
“尹惠，我可是个市侩的人。”
尹惠摇摇头，
“这不是市侩。”
“陆羽，这也是为人之道。”
“人，本来就不都是一样的。有人日日读圣贤书，就有人一定游走于人流之中，晏子能言善道，孔子周游列国，范蠡聚财扶王，这都是极出众的人，往后你一定也不会差。”
陆羽笑，将灯笼挑到尹惠面前，不再接着之前的话题说下去，
“挂灯笼吧，许什么愿？”
尹惠握着灯笼，看着他温声道，
“许陆羽出人头地，才能出众，崭露头角。”
陆羽笑了，
“我看，你许的是尹惠心悦陆羽。”
尹惠气恼道，
“你胡说，明明是陆羽心悦尹惠。”
陆羽了然一笑，意味深长地拖长声音道，
“哦……”
“那确实。”
尹惠的脸登时红透。
他看着她，摸着她的头，忽然开口道，
“三个月前，我被惩处的那次翻墙不是因为要逃学，是因为听闻你摔倒受伤，翻过去一墙之隔就是你的学堂，我只是急着去见你。”
尹惠想起三个月前，自己扭伤脚，仆妇小心翼翼把她背起来的时候，众人都围着她看，她其实不喜欢那种感觉，当时她又急又疼，却无可奈何。
正是这个时候，女院围墙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紧接着围着她的人都散了，纷纷跑到围墙那里去指责为难陆羽。
虽然并不是什么好事，可是却真的令她的窘境得以解决。
不再有这么多人围着她，疼也不用强忍眼泪，她可以放肆地哭出来。不用顾忌在旁人面前维持气度。
原来，是他故意的啊。
尹惠回想起往事，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陆羽也笑了，
“还有众人都觉得荒谬的我选女工课的事情，众人都说我想看姑娘，所以才选一个全班都是姑娘的课。”
“其实是因为得知你选了女工，这是唯一一门你我有机会同处一室的课，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陆羽自嘲地笑笑，
“倘若还有别的能选择和你一起的课，无论如何不至于让我走到那一步。”
尹惠略捂住了嘴，惊讶道，
“难怪你选女工，人人传你是要看姑娘，你却一上课就睡觉，那些姑娘你也没搭理过，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为了先生不管你，你能随便睡觉走神，所以才选的女工。”
陆羽笑，
“谁让你坐得离我这么远。”
尹惠抿唇，低头浅笑。
陆羽的语气认真了许多，
“尹惠，花朝宴选你不是偶然，我认得你的字，所以这么多玉牌之中独独选择了你，我会绘花钿不是因为逛花街柳巷绘过满楼的姑娘，而是因为亲身跟着做花灯的师傅学了一段时间绘花。”
“我来这里赴约也不是随便选的，我确实扔了二十张帖子出去，但递的都是不可能与我同行的人，或是定然早已有约，或是对我有偏见，闻之不喜，我是个纨绔，递二十张帖子听起来才更像一个纨绔，但我真正递了帖子的人，其实只有你一个。”
陆羽站在灯柱之下，少年玉色可怜，语气平缓淡然，
“我知道我非顾云旗那般饱读诗书之人，也没办法做到像江家七女一样在宴会之上一鸣惊人，但纨绔陆羽虽名纨绔，至今一十九年未有妾室，没有通房，常打架斗殴，喜观花饮酒。”
陆羽的轮廓在灯影明暗之中沦陷，无比落寞，
“因为是陆少府的大儿子，母亲早死，下面还有一个嫡次弟弟，我生来不是一个应该出类拔萃的人，太出类拔萃对我而言反而是一种负担。”
“我在三年以内无法自青云书院肆业，因为我太早肆业对一些人来说不是好事。”
尹惠手心出汗，
“为什么…对我讲这些？”
陆羽少有的认真道，
“尹惠，我真心喜欢你。”
“所以这些话我只对你说。”
“纨绔名声在外，你若是选择我，或许就不得不忍受些别人的指指点点，我选择做纨绔的时候还不认识你，现如今木已成舟，已经没得选择。”
“要连累你同我一起受委屈。”
陆羽不再同往日一样嬉皮笑脸，
“选择权都在你，若是你觉得对我的动心不足以令你取承受这些是非，也可以就此放手。”
他举起和尹惠相握的手，定定地看着尹惠，让她给一个回复。
今夜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未曾问过她的意见。
尹惠几乎是顺着他的意思走。
而如今，陆羽将选择放在了桌面上，让她选。
尹惠看着他，面对着远处人山人海，背对着牌坊灯帘。
夜风沉寂，她亦是沉寂。
陆羽自嘲地笑笑，
“看来你还是为此踟蹰，你我本也不敢该这么早走到这一步，是我心急……”
话未说完，陆羽已被尹惠扑了满怀。
尹惠眸中眼泪打转，
“那我的缺点也很多。”
“我要在所有人面前装大家闺秀，一旦丢了面子，表面上看起来无比镇定，实际上却气急败坏，睚眦必报，但是我又不敢，硬碰硬的时候，我不敢得罪人，只能强装大方，正需要一个纨绔替我打回去。”
“而且是狠狠地不顾虑后果地打回去。”
陆羽自嘲的笑凝在嘴边，身体僵直。
“那巧了，长安里没几个纨绔有我这么大的名声了。”
“你要找别的比我名气大的纨绔恐怕是麻烦了。”
尹惠破涕为笑，
“是。”
“恐怕没有更合适的纨绔了。”
陆羽轻拍她的背。
尹惠道，
“原来你一早觊觎我，难怪我走到哪儿都能遇见你。”
“你怎么就不早说，一直吊着我。”
陆羽的语气吊儿郎当，还带着笑意，
”你日日都目不斜视从我身边走过，我以为你对我没意思，我哪敢冒犯，要是你大喊一句登徒子，估摸着往后我近你一步都难了。”
尹惠垂眸笑了，肯定地道，
“那当然。”
尹惠眸中泪光闪烁。
要是早一点，她就不用猜他心思这么久了。
知书达礼的御史之女和一个出了名的纨绔，怎么想都不该有牵扯。
她初初发现自己开始格外注意陆羽之时，只是一味地逃避，让自己不要再想不要再看。
可是心是拦不住的，感情也是挡不住的。
女工课有家室不显的女子刻意和他搭话，大抵是觉得他是纨绔就来者不拒，那时她就眼睁睁看着。
看见那女子拿着绣品去问他，他理也不理，还不耐烦说那女子一声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她居然觉得心里有抑制不住的欣喜。
明明他在骂人，还语气态度这么不好，她真是疯了，竟然因为这个开心。
那之后，她就再忍不住在女工课上偷偷用余光往他的方向看。
忍不住在别人提到他的时候竖起耳朵听。
哪怕是不好的事情，哪怕是被人当做笑柄的事情。
她心里也会想。
这就是他该有的样子，这样很正常。
多莫名其妙。
一个大家闺秀对纨绔的种种都能全然认同。
可这却是事实。
但她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每每的喜欢要装作厌恶，要说出口的话会变成恶语相向，她放不下自己高高在上塑造多年的淑女形象。
也没有勇气去向世人眼里百无一用的纨绔走一步。
但是他向她走来了。
她口中厌恶，却拒绝不了他的到来。
像是一个终于成真的梦，她都不敢相信会有实现那一天。
她都不敢想自己会迈出去的那一步，她迈出去了。
大抵从接到他帖子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决定要迈出去了。
他的帖子于她而言无疑是在告诉她，他对她也有意。
幸好，她没有会错意，也不是那二十个的其中一个。
她是唯一的一个。
陆羽把自己的扇子绑在她身上，
“你那侍女倒和我的随侍是一个德行，要真的让她跟着你估计现如今你已经丢了。”
尹惠不认账，
“我方才看见你那小厮把我侍女引走的，你别狡辩，要不是我当做没看见，你可没有机会在这儿夸夸其谈。”
陆羽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还挺聪明的嘛。”
“没被我骗倒。”
尹惠道，
“那是，你若是有陆蔚漳一半聪明，估计我都发现不了。”
陆羽笑了，
“你也看出来陆蔚漳聪明了？”
尹惠的面色不怎么好看，只是淡淡道，
“那日起了争执之后，我便让人跟着江兰潜去，怕她一时想不开做些什么，谁知发现陆蔚漳有意要勾江家的姑娘，你妹妹还亲自推了一把，顺水推舟让陆蔚漳英雄救美，我可不敢觉得陆蔚漳是真心喜欢江兰潜。”
“陆蔚漳被青云书院排挤得读不下去才走的，不就是因为太会玩弄心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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