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林安的视角回看当时的自己，明显就是被骗了。
在他的记忆中，根本不存在什么英雄救美的初遇，他们会相识完全是因为那一天。
——真正的孙渺死去的那一天，在巷子口的偶然相遇。
他从女子口中得知了好友的下落，满怀着希望和歉意前往找寻，却在积满污水的暗巷中见到了重伤倒地的少年。
而贺雨宁对他的奇怪态度，其实也是因为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和自己相处——明明是旧日的朋友，却非要自称是早就死去的孙渺。
不要说贺雨宁，就是自己碰上这种诡异的情形，也会觉得很分裂吧。
【渺渺……】
近旁响起轻柔的呼唤，林安一低头，便见到忧心忡忡的熟悉面孔——是幻觉，幻觉仍旧顶着那张与贺雨宁极其相似的面孔，琥珀色的眸子满满装着的全部是他的身影。
这时林安方才发现，自己原来还在梦中。
说起来也可笑，他居然会在梦中陷入对往事的回忆，难道就是通常所说的梦中梦么？
想起惨死在巷子中的少年，林安忍不住出声道：【不要再那么叫我了……】
【为什么？】幻觉似是不解，【这本来就是你的名字，为什么要舍弃呢？】他说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林安噎了一下，顿了顿方才开口：【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那么想。我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个人，那个人……】
——早就已经死了呀，以那种悲惨的方式孤单单地死去了。
如果活着的时候不算快乐，至少死后应该获得完全的安宁。可就连这一份微薄的交代，都被他，这个所谓的好友给剥夺了。
因为知道自己该死，所以宁可舍其身份，以死者的名义厚颜无耻地存活于世，享受着周围人的谅解与厚待。
他根本、根本就不值得，这样的他，才是应该死在巷子里的那个人……
他的胸膛起伏，胸口处涌起难言的愤懑和懊悔。
唯有伸手一下下地用力捶打才能将眼底的湿意逼退。
……他不想哭。
因为他没有资格哭。
做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是想要摇尾乞怜吗？！
他要做的，是活着，赎罪啊。
用对方换来的这条命，好好活着，不得善终。
这才是——
【我的归宿啊。】
林安闭上眼睛，世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有无数白色的细线自天空垂落，斜斜地飘散在天空中。
又是下着雨的天气。
他已经离开了那间似是而非的卧室，站在一处有些眼熟的建筑前，是灵堂。
他站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雨丝穿身而过，同时经过的还有几张似曾相识的脸——养父养母，李阿姨，他们站在同样身穿素服的人之间，神情悲戚而沉重。
这是个缺乏色彩的地方，除了纸扎的花圈，过分鲜艳的人造花朵，虚假的好像职业哭丧人嚎啕的悲泣。都是没有灵魂的东西。
而他至今无法验证灵魂的存在。
但是，他知道一定又有什么人死了。
说来也可笑，他长到这么大，唯一一次还算正式地参加过的只有周杨的葬礼。
他没有来得及赶上孙渺的葬礼，哥哥也没有留下能够瞻仰的遗骸。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也套着和养父养母一般的素色麻衣，麻衣并不合身，可以看见从里面漏出来的蓝白相间的校服。
他不是周清薏那种会把校服焊死在身上的学生。
所以，那天他其实是在课间操的时候突然被叫出去的。
没有人告诉他，即将会面对什么。
车子行至中途，之前的零星小雨突然就变大了。
他想象着操场上跑道上突然作鸟兽散的整齐方阵，嘴角无意识地抽动，但是又被车子里的压抑氛围按住。
他知道有什么人死了，可是这世上还有谁能够让他来披麻戴孝。
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看着来往的人群，黑压压的窃窃私语，一张张呆板僵硬的面孔，像是从蜡像馆批发来的。
他好奇地朝里看，什么都没有看见。
视线被人影遮住，他只好低头看花圈，巨大的花团锦簇的圆形，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他却一下子被上面的某两个字吸引了目光。
不解，困惑，惊疑，恐惧……乱七八糟的情绪瞬间塞满他的身体，一时间连养母在叫自己都没有发现。
——怎么会？
他的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怎么会？
张开的嘴巴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怎么可能在祭奠亡魂的经幡上看见自己的名字？！
【去吧，孩子，去看看他，去看他最后一面吧。】养母的声音第一次听来这样的动人哀婉。
养母没有叫他的名字。
这本来不是属于他的名字。
所以，死的人不是他，而是……哥哥，早就死掉的哥哥真的如他所言的那样回、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不需要旁人再说些什么，径自走到棺木前。
白布之下，有些微的隆起，纹丝不动地静候着他的到来。
【……哥哥是躺在这个下面吗？】他自言自语般地呢喃，并不期待有人能告诉他正确答案。
早就死掉的哥哥，答应会回来见自己的哥哥……灵堂上不知为何没有放遗照，他只好在头脑中努力回想着记忆中哥哥的模样，无奈只能窥见倏忽窜起的火光，那样刺眼，刺得他眼睛生疼，视线模糊。
他想着，一伸手揭开了上面的白布。
身后似乎响起一阵骚动。
但他没有回头，只是盯着白布下躺着的那个东西，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这是哥哥吗？
他盯着那个枯树干般的黑色东西看了好一阵，有些摸不着头脑。
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莫非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恶作剧？
不然又该如何解释他现在看到的东西。
……那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哥哥啊！
他心里这样想着，眼睛却丝毫无法从上面移开，终于有人从旁边走了过来，正是方才让他上前的养母。
他感到自己的肩膀被轻轻揽住，他终于张了张嘴，刚发出一个音节，就再也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
【为……为什么呀，为什么……哥……他……为什么……】
【这是他的愿望。那孩子说，不希望让你看到自己的这副样子，所以……】
养母的声音渐渐远去，他张着嘴巴，艰难地喘息，在雨中，像一尾狼狈搁浅的鱼。
那时，距离孙渺死去还有一个星期。
在那一天，他忽然得知了哥哥并未在当年的火灾中丧生的真相，却是在对方的葬礼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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