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回到了以前。
小雨无心的感慨引起了孙渺的好奇。
“难道你以前在疗养院也这样喂我吃饭？”他问道。
如果是真的，也未免太奇怪了。毕竟，疗养院又不是什么幼儿园扮家家酒的地方，让一个患者去喂另一个患者吃饭，这是什么奇怪的病友互助活动。
既不科学，也没有效率。而且，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孙渺觉得这个事情，要么是对方瞎编的，要么就是看管他们的护士有什么古里古怪的癖好。
“是真的。”小雨见孙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不禁笑出了声，“那还不是因为哥哥太不听话了，整天疑神疑鬼，动不动就大吵大闹，还不许别人轻易靠近，搞得那些护士小姐姐很难办啊，所以我就只好自告奋勇了。”
即使听到少年这样的说辞，孙渺还是有些怀疑：“难道我不听那些医生护士的话，就能听你的，你难不成比镇定剂还有用？”
小雨闻言，脸上的笑容似乎变浅了一些，说话的语调也平淡了一些。
“这个嘛。”他沉吟着回答，“大概也许可能是我们特别有缘吧。要知道，哥哥可是一看见我就移不开眼睛了呢，要不是我年纪小，都要以为哥哥你对我一见钟情了。”
小雨半开玩笑地说道。眉眼弯弯，很是俏皮的样子，可孙渺却直觉对方的情绪确实变差了。
看着少年的这副模样，孙渺突然就想起，之前对方靠在自己肩头说过的那些话。
少年说，哥哥为什么就看不到我呢？
少年还说，明明我一直在你的眼前，你却只能看到那个林安的人。
——真是太过分了。
少年小声抱怨着，声音里的颤抖通过空气与贴近的皮肉清晰地传递。
……所以是因为林安吗？
孙渺想，或许是因为小雨和林安近似的气质，令自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亲近感，才会在意识不清的状况下允许对方的靠近。
那是刻印在肌肉与情感中的本能反应，不受主观意志的左右。
也是他现在为什么会被困在这个地方的原因之一。
“因为林安对不对，当时的我是把你认成了林安？”孙渺看着少年的眼睛试探性地问道。
闻言，少年脸上的笑容再次停顿，不过不像之前那么反应激烈，他只是扁了扁嘴，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
“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吧。”他说。
“那林安他本人有来看过我吗？”孙渺问道。
“那个呀……”从小雨的表情来看，他显然不太喜欢提起这个名字，不过最后还是开口回答道，“没有，至少在我知道的那些探视者里，没见过或者也没听说类似的人。”
孙渺听小雨说起那些探视者，不禁有些好奇，在自己生病期间有哪些人前来探望过自己。
“嗯，我记得有两个男的和一个女的。”
小雨回忆着说道：“稍微年长一些的那个男人，我开始以为是你的父亲，不过你们两个姓氏不一样，给人的感觉也确实不太像，应该是叔叔之类的吧。还有一个年纪和你差不多的，嗯……就是那天开车把你送回来的那个人。”
“贺雨宁？”孙渺问。
小雨耸了耸肩：“大概吧，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因为他来很勤，所以我对那张脸很有印象。”
“贺雨宁来的很勤？”这是孙渺没想到的。
“对，而且——”说着这里，小雨突然卡壳了。
“而且什么？”孙渺追问。
“而且，他也给你喂过饭来着。”小雨慢吞吞地回答，看着孙渺的表情仿佛看着一个滥情的负心汉。
孙渺没有在意少年的目光，满脑子都是贺雨宁冷着一张脸，举起勺子将饭送到自己嘴边的画面——不行，大可怕了，打住打住，不可以再想下去了！
总觉得如果贺雨宁递来的不是饭勺而是毒药的话，会更加贴合人物性格。
其实说句大实话，贺雨宁人不坏。在孙渺的记忆中，他也确实从没有和这个便宜哥哥发生过什么激烈的冲突，只是一直保持着有些不冷不淡的关系。
贺雨宁于孙渺而言，更像个漂亮的背景板，一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别人家的孩子。
除此之外……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了。
当然，孙渺也知道，贺雨宁瞧不起自己的，无论是在酒吧街打工混日子，还是窝在破烂的公寓里抱着烟酒过活，在贺家人眼里显然都是一种堕落的自暴自弃的表现。
为此，贺雨宁来找过孙渺几次。几乎没有一次，见到过孙渺完全清醒的模样。
“为什么就不能找个像样的工作，好好生活呢？”
一开始，贺雨宁还像个罗里吧嗦的兄长那样，语重心长地和孙渺谈话。
但在几次沟通无果之后，饶是贺雨宁似乎也渐渐地失去了耐心，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声音一次比一次冷淡。
“因为我、我……不像你，对我来说这样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有钱拿，有地方住，有酒喝，还有美女帅哥可以看，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呃，有什么不好的。子非鱼，安知……安知……鱼鱼之乐。”
孙渺大着舌头说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准备去冰柜里再拿上两瓶接着喝。
然后脚一软差点摔在了地上，没想到贺雨宁伸手抓住了他。
孙渺迷迷瞪瞪地望着对方，真好看呀，就算是在这么乌七八糟的灯光映照下，就算在他的眼里已经由一个变成了两个，还是怪讨他喜欢的。
贺雨宁扯着胳膊把孙渺拉了起来，不过因为喝醉了酒的缘故，孙渺死活站不直，左摇一下右晃一下，一个不注意就像烂泥似的瘫软下去。
贺雨宁把孙渺扯回了沙发，喝醉了酒的青年黏黏糊糊像是长着刺毛的苍耳，看见人往上挂。贺雨宁被他带得一个趔趄，也跟着倒在沙发上。
孙渺的脑袋撞在皮质沙发表面，闷咕隆咚直冒金星，他慢慢撑起身子，就看见了倒在一旁的贺雨宁，因为被自己压住了衣服，而一时无法起身。
孙渺眯起眼睛凑近了去看贺雨宁狼狈的模样。
那天，贺雨宁穿着深色的休闲西服外套，里面照旧是一件毫无瑕疵的白色衬衫，每一粒纽扣都扣的一丝不苟，让孙渺看着都觉得憋闷。
不过，经过刚才的拉扯，外套已经不复最初的平整，衬衫更是被扯开了两粒扣子，露出上方雪白的一小片皮肤，隐约可见锁骨的轮廓。
孙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盯着那块露出的皮肤看了一会儿，总觉得不应该是那样的，伸手想要帮对方把扣子系上。手伸到一半，察觉到贺雨宁强烈的视线，他的动作不由地一顿。
视线向对方的面部移去。
孙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贺雨宁，黑发散乱下来，凌乱地在额间交错，眉毛被遮住，更加突显出那双浅色的眼睛。
它们正不动声色地冷冷注视着上方的青年，说不上友善的目光，透着些许刀锋般的锐利。
孙渺被那份锐利所刺痛，于是将视线往下移了移，落在贺雨宁抿起的唇线上。
贺雨宁不是那种会把情绪明白的写在脸上的人，高兴了难过了生气了，差不多都是一个表情，没什么太大的起伏，所以看起来颇有些不近人情的意味。
上学那会儿，贺雨宁很受欢迎，无论是成绩，长相，还是家境，都十分优秀。
虽然身板稍显单薄了些，但喜欢他的女生却很多，不过他对谁好像都差不多，差不多地有礼貌，差不多地疏离冷淡，他也从不主动去拒绝谁，而是让对方知难而退。
——有的时候，严词拒绝也是一种回应。
而贺雨宁不做拒绝，不做解释，起初看来就像一口井，深邃的，无言的，引人探究的。
虽然一眼看不到底，但你以为只要一头扎下去总会迎来结果——摔死或者触碰到清凉的水面。可现实却刚好相反，你不得不承认，这其实是一个无底洞。
一些人失败了，认清了现实，然后离开。接着又会有另一些人，踩着前人的脚印，慕名而来，都是些不信邪的主，都觉得自己会是特别的那一个。
可是，好像没有人例外过。
哦对了，倒是有一个不那么一样的。
就是那个学画画的学姐，因为她结结实实地亲到了贺雨宁。
她的唇膏印子沾在贺雨宁的嘴角，像一块扎眼的伤口。
孙渺便好心好意地伸手帮贺雨宁擦了擦，没想到反过来被对方骂了一句发什么神经。
——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贺雨宁确实很有先见之明。
孙渺迷迷瞪瞪地想道，然后听见贺雨宁命令般的口吻——他让孙渺下去。
可是，孙渺想凭什么呀，凭什么自己就要听贺雨宁的？
所以他坚决不挪一下，反而凑得更近了一些。
贺雨宁的脑袋往哪边移，他就故意往那边靠，看到贺雨宁变得愈发难看的脸色，孙渺从心底生出一种隐秘的雀跃。
他再接再厉地把脸贴过去，直到一阵汹涌的翻滚蓦地从胃部窜起。
然后他就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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