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南城,原本在这里生活的百姓民众,比起大汉其他的山东地区的百姓来说,要优厚宽裕不少。
毕竟算是丞相脚下,多少也吃过两代红利。
一代是袁绍。
最初开始大建设邺城的时候,就从其他区域郡县之中调取了不少金银财货。
一代是曹操。
曹操再次兴建三台的时候,同样也使得这里的物资比较的充裕。
可是现在,在骠骑军围城以及曹氏严苛管制之下,邺城南城之地,渐渐地变成一个巨大的牢笼,内外煎烤,上演着一幕幕令人窒息的生存图景。
饥饿侵蚀着南城的每一个角落,将人性中最原始的欲望与最深刻的悲哀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在这一片弥漫着绝望的城池之中,有人在沉默当中死亡,也有人试图打破这绝望,只不过……
在城南最破败的角落里,老鳏夫孙瘸子蜷缩在那间四面透风的土坯房内。
他的生命仿佛已经进入了倒计时,连呼吸都变得微弱而费力。
曾经,他也是一个健壮的农夫,在土地上挥洒汗水,供养着一家老小。
然而连年的战乱、沉重的赋税,先后夺走了他的儿子、妻子,最后连那几分薄田也被豪强兼并。如今,他像一截枯木,被遗弃在这座孤城的角落。
饥饿感早已从最初的尖锐疼痛变成了持续的麻木。
他的世界缩小到了这间破屋,缩小到了如何找到下一口食物的执着念想。
昨夜隔壁王家传来的异常响动,他不是没有听见,但那又怎样呢?
哭嚎,已经无人会有半点的触动。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怜悯和同情,无疑是一种奢侈品。
孙瘸子的全部认知,都禁锢在『活着』二字之中。
什么忠君爱国,什么王朝更迭,对他而言,都比不上墙角那窝刚刚被发现,被他用颤抖的手悉数捉住吞下的蚂蚁来得真实。
蚂蚁的味道,一言难尽。
混杂了尘土之后,蚁酸和土腥更是令人作呕。
可是孙瘸子却吃得很开心,甚至是很小心,他一点点的沾起蚂蚁,然后送进嘴里……
外界的纷乱现在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眼前只有这一窝的蚂蚁。
哦,还有些蚂蚁蛋。
酸啊……
酸的疼。
然后让他才能觉得自己还活着。
偶尔,他会想起年轻的自己曾经在田埂上哼唱的小调,想起未去世之前妻子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想起儿子第一次学会走路时的蹒跚模样,但是这些记忆已经渐渐模糊,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记得这些事情多久。
似乎有人敲他的门,但是孙瘸子却没有应答。
他活着……
为了活着,而活着。
敲孙瘸子门的,是前铁匠铺的学徒黑娃。
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他曾在铁匠铺里挥汗如雨,梦想着有一天能开一间自己的铺子,娶个贤惠的媳妇,生几个胖娃娃。然而战争的阴影笼罩了一切,铁匠铺关门,铁匠被抓走,不知所终,而他被征发去修筑工事,一天的劳作下来,换得只是两块麦麸黑饼。
年轻的身体对饥饿的感受更为敏锐和痛苦。
当写着『活路』的纸张碎片,经由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悄悄传阅时,黑娃是其中最激动的一个。那些简单的图画和直白的文字,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积压已久的黑暗。
『与其在这里活活饿死,不如拼他个鱼死网破!』黑娃在几个要好的伙伴中间,压着嗓子低吼,眼睛因为饥饿和激动而布满血丝,『坊正家里肯定还有存粮,抢了他的,打开坊门,总能找到活路!』
坊门?
没错,不知道是周章画的不够明确,还是说黑娃的视野范围只有坊门,反正黑娃觉得那『活路』就是去砸坊正家的门。
这是一个错误,可黑娃等人觉得没错。
砸开了坊正家门,就抢吃的!
吃的!
饿得眼冒绿光的黑娃觉得这个计划很好!
至于抢到粮食后如何分配,打开坊门后如何应对官军的反扑,骠骑军是否会接纳他们,这些更为复杂的问题,全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不是黑娃他不考虑,而是他不知道怎么去想。
他原先最擅长的就是抡大锤。
现在,只不过是改了一下大锤的方向而已。
『孙瘸子不在……』黑娃听屋内没回应,便对着身边的同伴说道,『可能死了吧……』
同伴没有什么太多的表示,只是哦了一声,『下一个找谁?』
他们本能的开始联络,并不是他们知道『人多力量大』的道理,而是他们为了壮胆。
『走,走,』黑娃也不知道,他摆着手,『往前走……等等,绕过去,这家不能叫……我们绕过去……』
三五人绕过了前方一处相对『体面』的院落。
在南城之中,能有这样相对『体面』的院落,是很难得的。
在这个院落中,里正赵德柱依然努力维持着他的『尊严』。
他曾是曹氏政权最基层的代言人,负责催缴赋税、传达政令,自诩为『朝廷的人』。
即便如今困守愁城,家中存粮早已告罄,他依然固执地穿着那件象征身份的长衫,若是遇到对于现状不满的邻居,便是大声呵斥。
『休得胡言乱语!世子与陈使君自有安排!』
『我等深受国恩,当与邺城共存亡!』
『骠骑军残暴不仁,若是城破,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赵里正声嘶力竭。
他所展现的『忠诚』,并非虚伪作态,而是长期作为旧秩序基层代言人所形成的路径依赖和身份认同。
他无法想象脱离这个体系后的生活,他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他宁愿在这个即将沉没的破船上守着『忠义』的牌坊,也不愿跳入未知的,可能充满风险的,至少是在他心中觉得是如此的洪流之中。
他的行为是维护他认知中的『秩序』,维护他残存的社会身份和心理优越感,哪怕是他明知道有些不对。
他的儿子赵小柱,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对此早已忍无可忍。『爹!您睁开眼睛看看吧!北城的老爷们歌舞升平,我们在这里饿得前胸贴后背,这就是您说的「国恩」吗?』
少年激动地反驳,却被赵里长一个耳光扇在脸上。
『逆子!你懂什么?!』赵里长气得浑身发抖,『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想法,这世道岂不是要乱套?!』
少年愤怒的甩门而出。
『你滚!滚出去就别回来!』赵里长跳着脚叫骂。
『滚就滚!』少年郎气哼哼,发誓绝不回头。
但是冲出了院门之后,走到了街道上,少年郎走着走着,然后就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原先少年郎也经常到街道上闲逛,可是他发现现在这街道……
似乎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少年郎下意识的就想要往回走,可是他放不下自己的『尊严』,觉得这么回去了,好生没有面子,便是硬着头皮往前走。
走走停停,拐过巷口之时,少年郎忽然看见了在巷子里面有几人蹲在一处,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看见他走过来的时候,便是纷纷盯上了他!
那是什么眼神?!
少年郎顿时感觉有些心慌,就感觉像是被狼盯着,心不由得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抓住他!』
少年郎正准备往回缩,顿时就有人吼道。
少年郎急急想要跑,哪里能逃得过,才跑出没多远,就被从巷子里面扑出来的人按倒在地!
『嘿嘿……这肉嫩啊……』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
少年郎挣扎着,然后他听见一旁有人在争执。
『抓他干什么?』
『你不是说要砸里正的门么?这是里正小子!有他在还怕里正不开门?』
『不是里正,是坊正!』
『啊?都一样啦,都是正!哪个正不是正?』
『这怎么能一样?』
『行了!反正都抓了!先砸里正,再砸坊正!都砸了!』
一群人轰然,『对!都砸了!砸了!抢粮!抢吃的!』
随着呼喝之声,三三五五的人汇集起来,虽然多少都是面黄肌瘦,但是眼眸之中燃烧的光火,却像是点燃了什么……
然而,这看似汹涌的人潮,却是一盘散沙。
黑娃和他最初的伙伴们,目标相对明确——
冲击坊正管理的那个小型储备仓。
但更多的人加入之后,根本不在乎什么『目标』。
他们看到兵卒和坊丁被打倒,看到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小吏仓皇逃窜,长期被压抑的破坏欲和掠夺本能瞬间释放。
『抢啊!坊正家有粮!』
『里正家肯定有吃的!』
『那边铺子门被砸开了!大伙儿快去!』
各种混乱的、互相矛盾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人群像无头的苍蝇,瞬间分流。
一部分跟着黑娃冲向坊正家那小小的仓房,更多的人则砸开附近任何他们认为可能藏有食物或财物的房屋、店铺。
在这场混乱中,不同的人展现出了完全不同的行为模式。
张老倌,一个老实巴交的佃户,原本跟着人群出来,只是想找点吃的。但看到眼前这混乱抢劫的景象,他吓得缩在墙角,不敢动弹。他一辈子安分守己,连别人田里的一粒粮食都不敢拿,如今看着这公然抢劫的场面,内心充满了恐惧与矛盾。
『这……这造孽啊……』
他喃喃自语,既不敢参与抢劫,也不敢回家,只是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几个无赖则趁机冲进一家早已关门的杂货铺,不是为了找吃的,而是抢夺任何看似值钱的东西。他们与同样进来搜寻食物的人发生冲突,店铺内顿时一片狼藉。
『滚开!这是老子先看上的!』一个地痞挥舞着手中的木棒,恶狠狠地吼道。
一个中年汉子抢到了半袋不知名的豆子,死死抱在怀里,不顾一切地往家跑。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紧藏起来喂饱自己饿得直哭的孩子。
什么打开坊门,什么迎接王师,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在生存的本能面前,任何远大的目标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黑娃带着人好不容易砸开了坊正家仓房的门,当有人看见里面的粮食的时候,争夺瞬间爆发,比之前更加激烈和丑陋。
『别抢!按人头分!我们要留着力气打开坊门!』
黑娃试图维持秩序,声嘶力竭地呼喊。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疯狂的争抢声淹没了。
有人为了多抓一把米,被推倒在地,遭到践踏。
有人刚刚抢到一点,就被更多人围住抢夺……
有人狂笑,有人哀嚎。
这场混乱的、目标涣散的骚动,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一直密切监视着南城动向的陈群,在接到确切的报告后,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丝『果然如此』的冷漠。他太了解这些他眼中的『愚民』了。
在他的政治智慧中,这样的暴动不足为惧,因为缺乏组织的民众永远成不了气候。
『传令,』陈群的指令清晰,并且冷酷,『调北城戍卫甲队封锁南北城通道!乙队、丙队分两路进入骚乱坊市,驱散人群,不必留手!弓弩手占据坊墙制高点,射杀任何冲击军阵或试图攀爬坊墙者!令各坊坊正、里长,立刻带领坊丁,出面弹压本坊!凡有异动,格杀勿论!』
陈群根本不需要与整个南城的民众为敌,他只需要对付那一盘散沙中,少数几个稍微突出和混乱的群体。
曹军兵卒在陈群号令之下,目标明确,结成阵型,如同烧红的刀子切入凝固的猪油,轻易地分割开混乱的人群。
镇压过程展现出惊人的效率。
至少比曹军兵卒对抗骠骑军要强不少……
对于大多数只顾埋头抢劫或惊慌逃窜的民众,曹军并不理会,而是精准地扑向那些还在试图组织抵抗者,以及抢劫行为最混乱的区域。
黑娃挥舞着顶门杠,还想召集人抵抗,一支弩箭射穿了他的大腿,他惨叫一声倒地,立刻被如狼似虎的兵士按住捆缚。
几个抢红了眼的地痞,在曹军的刀锋下,毫无还手之力,瞬间被砍翻。
失去了黑娃这种不像什么领导的领导,人群就更加混乱,像受惊的羊群一样四散奔逃,互相践踏。
张老倌在混乱中被推倒在地,好几只脚从他身上踩过,他痛苦地蜷缩着,抱着头缩在巷子墙角,直到曹军兵卒呼喝着的声音远去,才敢慢慢爬起来,一瘸一拐地逃回家中。
不到一个时辰,主要街道上的『反抗』就被扑灭。
黑娃等十几个被认定为『首恶』的人被当场砍杀,头颅被挑起悬挂在坊门上。
数十个趁乱抢劫的人被就地处决或逮捕。
大多数参与骚乱的民众,则在一片恐慌中逃回各自家中,紧锁房门,瑟瑟发抖,留下的只有满地的狼藉,横七竖八的尸体。
陈群甚至没有进行大规模的血洗,因为他知道没必要。
这些底层民众,缺乏持久反抗的意志和能力,一次果断而残酷的打击,就足以让他们重新缩回恐惧的壳里。
骚乱被镇压了,南城再次恢复了那种死寂的『秩序』。
然而,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孙瘸子依旧蜷缩在角落里,但在饿得恍惚间,他似乎听到隔壁王家那个疯癫了的家伙,在深夜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哭。
那哭声凄厉而绝望。
张老倌回到家里,看着空荡荡的米缸和饿得奄奄一息的孙子,老泪纵横。他一生信奉的『安分守己』。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这样的顺从究竟能换来什么。
而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一片沾染了黑娃鲜血的、写着『活路』字样的桑皮纸,被一个默默收尸的民夫,偷偷藏在身上。
那模糊的字迹在血与泥的浸染下,依然隐约可辨。
火种还在,但下一次爆发会如何?
是否会因为这一次的失败而变得更加绝望和暴烈?
还是会吸取教训,孕育出新的、更具组织性的力量?
没有人知道。
这是一场悲剧。
史书之中,即便是是会提及,也不过是寥寥几字,黑墨一行。
比如『颍川铁官徒申屠圣等百八十人杀长吏,盗库兵,自称将军,经历九郡。遣丞相长史、御史中丞逐捕,以军兴从事,皆伏辜。』
又如『青、徐盗贼张步等保据故地,帝遣建威大将军耿弇讨破之。』
大汉三四百年期间,大大小小的暴动,是记载在史书之中的,就超过了百次。
就仅仅是汉灵帝期间,建宁三年,济南农民起义。
熹平元年,会稽许生起义。
光和三年,苍梧、桂阳农民起义。
最后才是中平元年,巨鹿张角领导黄巾大起义……
爆发之前,他们在乎么?
爆发之后,他们在乎么?
这又是为什么?
邺城南城所面临的苦难,仅仅是饥饿和死亡?
封建制度下底层民众因长期被剥夺知识、被固化阶层、被分散经营而导致的集体性无力与涣散的问题,有那一本的史书会特意阐述?
他们可以被逼到绝境,可以爆发出巨大的破坏能量,却很难将这能量汇聚成改变命运的洪流。
他们的反抗,往往以自毁和失败告终,而镇压者,则一次次利用他们的这些弱点,维系着摇摇欲坠的统治。
夜幕再次降临,南城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偶尔传来的巡夜兵卒的脚步声,和某些角落里压抑的啜泣声,提醒着人们这里还存在着生命。
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绝望在蔓延,仇恨在滋长,那阴燃的火种,正在等待下一个风口。
只是,谁也不清楚,下一次的爆发,究竟是会有序的奔涌,还是依旧混乱的喷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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